七月初,江落在酷暑的折磨中拨通了林露行的电话,她带着一种紧张的心情,在屋子的角落里翻找曾抄写过林露行电话的本子,手机里林露行的号码被她删除了。这是分数揭晓之后不久,也是林露行的生日当天,江落到底还是挂怀着对方,想知道她上了哪个大学,是否能去理想的城市,她打算以一场送行结束这个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可笑的故事,她在对自己的卑贱感到绝望的同时,按下了林露行的号码。毕竟还是林露行的朋友,江落这样说服自己,她的汗水打湿了手机屏幕。电话被接了起来,传来林露行&ldo;喂?&rdo;的一声。
&ldo;二十岁生日快乐。那……那个……&rdo;
&ldo;我落榜了。&rdo;林露行说:&ldo;第一志愿没考上。后来的我放弃了。&rdo;
对话出现了空白,江落想好的所有台词顿时失去用武之地,她原本早就做好了失落和嫉妒的准备,在她的心里,林露行一定能考上好学校,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所以,当她得知林露行的不幸,居然松了一口气,虽然她马上就同情起她来。
&ldo;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可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rdo;
&ldo;没什么。&rdo;林露行幽幽地叹气。&ldo;你过来吧。&rdo;她忽然说:&ldo;来我们上次见面的那家咖啡店,我确实有点事情想和你庆祝一下。&rdo;
江落放下手机,慌乱地打开衣柜找裙子,把衣柜弄得乱七八糟。穿好裙子之后,她一只手梳头发,一只手拿着手机查咖啡馆的地址。夏天很热,只折腾了几下就直冒汗,她急着出门,扑到镜子前面抹了点散粉。外面艳阳高照,短暂停留就会把人晒伤,江落从一片蝉鸣中义无反顾地穿过,四十分钟以后,到达了会合地点。林露行已经来了,面前放着一杯加冰块的蓝色汽水。
&ldo;喝什么?&rdo;林露行笑盈盈地问,把菜单拿给她。江落注意到她去做了美甲,血红的指甲上绘着黑色的羽毛。她今天穿白色条纹衬衫,黑色阔腿裤,林露行完全像个成熟的女性了。不过,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这是一件好事,过来的路上,江落无数遍在心里预演了安慰失声痛哭的林露行的场景,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又紧张又恐惧。林露行现在的样子让她放下心来。
在她看菜单的时候,林露行从包里拿出一份熏着浓郁的香气的金红色卡纸,放在她面前。
&ldo;我要结婚了。江落。&rdo;林露行说:&ldo;你一定要来,希望你能祝福我。&rdo;
江落一开始并没有相信听到的这句话,她干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她抓起那张贺卡一样质地厚重的东西,打开有双喜字镂花的封面,看见里面金粉镶边、印着游龙舞凤的暗花地红白相间的纸张,才信了一两分。这一两分足以使她错愕,上面的人名、地名、酒店名,加粗的字体,百年好合的套话,刺目犹如刀剑戈戟,无一不锋利尖锐,无一不见血封喉,立即将她万箭穿心。
&ldo;祝愿什么?什么祝愿?&rdo;江落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请帖,似乎捧着可怕的毒物,她嚷嚷道:&ldo;这是真的吗?林露行?怎么这么快?你才多大,疯了吗?你不读书了?你家里人难道同意?&rdo;
&ldo;……你这是怎么啦?今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呀!我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rdo;林露行顿时不太高兴了,用疏离的、疑惧的眼光瞧着她,小声说:&ldo;上大学又不一定要未婚。我家里也同意我早点结婚,而且我没考上好大学,他们巴不得我赶紧出嫁。他家里‐‐就是我男朋友家里,条件很好,可以帮扶我们一把。我们上个星期就定下来了。&rdo;
&ldo;你明明知道。&rdo;江落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一个字,反复地强调道:&ldo;你明明知道,结了婚是不可能继续学习的,你不会再有空闲,也不会再有时间了,你又不是山里来的孩子,有十八个弟弟等着抚养。你再想想吧,这太仓促了,林露行,你何苦……&rdo;
&ldo;是的。&rdo;林露行猛地截断了她的话,她强硬地说道:&ldo;是的,江落,你说得对。&rdo;
&ldo;但我受不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太苦了,我捱不下去,再叫我复读一年,我一定会疯的。我一直以为我什么都有,我应该什么都有,我很优秀,任何东西都是手到擒来,我太骄傲,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错了。我没有书读,家里又因为我考得很差,说我毫无前途,只能靠出嫁换钱,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考完试就知道我考不上,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明白为什么会活成这样,我看着我的脸、我的画,这都很好,我不能接受居然是这种结局。&rdo;
林露行停了下来,努力忍住哭声,捂住脸,自暴自弃地笑了一笑:&ldo;这时候,男朋友向我求婚了,他家里不同意,可他每天都在争取,他妈妈骂我是□□、骚货,他为这扇了他妈一个耳光。多少人都做不出这一件事。他是独生子,家里非常娇宠他,最终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妈妈也原谅了我。上个星期一出分数,我们就开始准备婚礼。他马上大四,要去日本交换,然后留在日本读研,过几个月就要出国。他家里出钱让我跟着一起去,先去上语言学校,然后考试、读书。我和他结婚不是发疯,我能得到好处,我要出国了,江落。&rdo;
&ldo;原来如此。&rdo;江落斜睨着她:&ldo;你是为了能出国读书才结婚的,是不是?&rdo;
&ldo;不是。&rdo;林露行残忍地说,她看向别处,脸上浮起一点红晕:&ldo;主要的原因是我爱他,我愿意嫁给一个……能够从绝望里拯救我的人。&rdo;
江落的最后一点侥幸终于也破裂了,而且,有一种神秘的直觉,或者说是一厢情愿之人的自负,使她能够肯定林露行是故意这么说的,林露行其实并不绝望,她这种人没什么可绝望的,她只会让别人绝望。她很知道怎么做能让江落绝望。江落忍受不了她的这种残忍,她被伤害得太深了,自从她意识到她对林露行那种扭曲的感情,她就无时不刻处于煎熬和痛苦之中。她为了发泄这股怒火,握住请柬的两端,从那大红囍字中间用力一撕,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将残片对折,又一撕,硬是把那结实的卡纸撕成一条一条,扔在桌上。
&ldo;你这是干什么!&rdo;林露行反应过来,伤心地轻呼。
江落不说话,直勾勾地瞪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唯一能确信的是,她其实从来没有从林露行的罗网中挣脱出来,几个月的平静日子是虚伪的,伤口的痊愈是虚伪的,她的内心正在发烂流脓,被蛆虫啃噬,而她本人简直是具行尸走肉,处于魔女林露行的掌控内,永远也不可能挣脱。她的自制力崩溃了,现在是江落最勇敢的、最接近袒露内心的时刻,狂热的感情淹没了她自己,很快也会淹没林露行。如果再多看林露行一会,多在这家咖啡厅待上一刻钟,江落就要重蹈艺术节那天的覆辙,比艺术节时更甚,她会表白的,她忍受不了煎熬,会清楚地告诉林露行这段日子她经受的一切。她在林露行面前成为赤子,顺从地献上自己的弱点,因那弱点正是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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