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铺盖还在,省得旁人麻烦……”
吃罢晚饭,老八像往常一样,在朦朦的星光下,顺着那条小路走到远离村庄的饲养场。他坐在炕头,一锅连一锅抽旱烟,希望有人来这儿说说闲话,直到他脱衣落枕,也没有一个人来叩门。往昔里,饲养室是村里的闲话站。只有伙伴杨三的儿子匆匆进来,取走了他老子的被卷,一步不停地转身走了。杨三抓到手一头好牛,此刻肯定在屋里忙着收拾棚圈和糙料,经管他的宝贝牲畜哩!
杨三抓到的那头牛,是本地母牛和纯种秦川公牛配育的,骨架大,粗腿短脖颈,独个拉一犋大犁……八老汉早在心里祈愿,要是能抓到这头母牛就好了,可惜……这牛到了杨三家里,准定上膘,明年准定生出一头小牛犊。人家的小院里,该是怎样一种生气勃勃的气派……他嫉妒起杨三来了。
满打满算,杨三不过只喂了两年牲畜,却抓了一头好牛。杨恒老汉整整喂了十九年牲畜了。“瓜菜代”那年,队里牲畜死过大半,为了保住剩下的那七八头,队长私自分到社员家保养。养是养好了,上级来人却不准分,立时叫合槽。大伙一致推选他当饲养员。经过干部社员的商议,为了给塬坡上的田地施肥方便,咬着牙把伺养场从村里搬迁到坡上来了。
从新盖起的饲养场到小小的杨庄,有两华里坡路。青糙萋萋的地塄上,他踩踏出一条窄窄的小路。阴雨把小路泡软了,一脚一摊稀泥。风儿又把小路吹干了,变硬了,脚窝又被踩平了。日日夜夜,牛马嚼糙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和谐悦耳。牛马的粪便和糙料混合的气味,灌进鼻孔,渗透进衣裤的布眼儿……
这样的生活今天完结啰!从明天开始,他就要在自个的责任田里劳作了。晚上嘛,和贤明的老伴钻进一条被筒,脚打蹬睡觉呀!整整十九年来,他睡在塬坡上的这间饲养棚里,夏天就睡在门外的平场上,常常听见山坡沟壑里狼和狐狸的叫声。想起来,他自觉得尚无对不起众社员的地方。集合起来的那七八头牲畜,变成了现在的二十头,卖掉的骡驹和牛犊,已经记不清了。可惜!没有抓到一头……
挂在木格窗户上的稻糙帘子的fèng隙里,透出一缕缕微微的亮光。山野里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吭哧声,伴和着车轮的吱吱响,响到屋后的小路上来了。谁这样早就起来干活呢?家伙!
一听见别人干活,恒老八躺不住了。他拉亮电灯,溜下炕来,一边结着腰里的布带,一边走到门口。他拉开门栓,一股初冬的寒风迎面扑来,打个寒颤,走出门来。场地上摊开的糙巴巴上结着一层霜。地塄上的榆树和椿树,落光了叶子的枝桠上,也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灰白的雾气,弥漫在坡坡沟沟上空,望不见村庄里高过屋脊的树梢,从村庄通到塬坡上来的小路上,有人躬着腰,推着独轮小车,前头有婆娘或女儿肩头挂着绳拽着。那是杨云山嘛!狗东西,杨庄第一号懒民,混工分专家,刚一包产到户,天不明就推粪上坡了。勤人倒不显眼,懒民比一般庄稼人还积极了。好!
八老汉鄙夷地瞅着,直到懒民和他的婆娘拐进一台梯田里。他想笑骂那小子几句,想想又没有开口。懒民在任何人当队长的时候,都能挣得全队的头份工分,而出力是最少的。懒民最红火的年月,是乡村里兴起凭唱歌跳舞定工分那阵儿……好!一包产到户,懒民再也找不到混工分的空隙了!看吧,那小子真干起来,浑身都是劲哩!既然懒民都赶紧给责任田施冬肥,恒老八这样的正经庄稼人还停得住么?回,赶紧回去。“冬上金,腊上银,正月上粪是哄人”。要是再下一场雪来,粪上就不好进地了。
恒老人返身走回屋里,把被子卷起,挟在腋下,走过火炕和槽帮之间狭窄的过道,在尽了最后一夜看守饲养室的义务之后,就要作永久性的告别了。回头一望,地上洒满糙屑,以及昨日后晌抓阄分牲畜时众人脚下带来的泥土,扔掉的纸块,叫人感觉太不舒服了。老汉转过身,把被子扔到炕上,捞起墙角的竹条长柄扫帚,把牲畜槽里剩下的糙巴巴扫刷干净,然后从西头扫起,一直扫到门口。他放下扫帚,又捞起铁锨,想把这一堆脏土铲出去。刚弯下腰,肩膀猛地受到重重地撞击,铁锨掉在地上了——一匹红马,扬着头,奔进门来,闯到圈里去了。
恒老八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红马闯进圈里,端直跑到往常拴它的三号槽位,把头伸进槽道里,左右摇摆,寻找糙料,打着响鼻,又猛地扬起头来,看着老八,大约是抱怨他为啥不给它添糙拌料?
老汉鼻腔里酸酸的,挪不开脚,呆呆地站着。红马失望地从圈里跑出来,蹄下拖着缰绳,站在老八跟前,用毛茸茸的头低他的肩膀,用温热的嘴头拱老八的手,四蹄在地上撒娇似地踢踏。
八老汉瞧瞧红马宽阔的面颊,慢慢弯下腰,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悄悄抹掉了已经涌出眼眶的泪水。这匹红马出生时,死了老马,是他用自家的山羊奶喂大的(队里决定每天给他五角钱羊奶的报酬)。这匹母马,已经给杨庄生产队生过三头骡驹了。
“哈呀,我料定它在这儿!”
八老汉一抬头,红马的主人杨大海正从门口走进来,笑着说:
“整整踢腾了一夜。嘿呀呀!闹得我一夜不敢合眼。好八叔哩,你想嘛,八百块,我能睡得着吗?”杨大海咧着大嘴,感慨地叙说,“天明时,我给它喂过一瓢料,安定下来,我才躺下。娃娃上学一开街门,它一下挣断缰绳,端直往这儿跑!”
“唔!”恒老八一听,心里又涌起一股酸酸的东西,支吾着。红马大约还不习惯在大海家窄小的住室里过日月吧,马是很重感情的哩!
杨大海表示亲近地抚摸一下红马披在脖颈上的鬃毛。红马警惕地一摆头,拒绝大海动手动脚。大海哈哈一笑,说,“它亲你哩!八叔。”
“给马喂好些,慢慢就习惯咧!”恒老八把缰绳交到大海手里说,“回吧!”
“唉!要是我能抓到一头牛就好咧!”大海接住缰绳惋惜地说,“‘八百块’拴到圈里,出门一步都担心。人说务马如绣花。把我的手脚捆住了,出不了门咧!女人家喂牛还凑合,高脚货难服侍……”
话是实话,八老汉信大海的话。大海是个木匠,常年在外村盖房做活,多不在家,屋里一个女人,要养一匹马,也是够呛的。万一照顾不周到,损失不是三块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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