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斌校长连下台的余地都没有,只好尴尬地摊开手,不知所云地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卖冰棍的问题,你却扯起调动工作……”
王老师的宿舍与杨小光是一墙之隔,苇席顶棚不隔音响,他全部聆听了成校长和杨小光的谈话。他尚未听完就气得双手发抖不得不中止备课。他想象校长成斌大概都要气死了。他想象如果自己是校长就会说“杨小光你想上天你想入地你想去县体委哪怕去奥林匹克运动会,你要去你就快点滚吧!本校哪怕取消体育课也不要你这号缺德的东西!”他想指着那个满头乱发牛皮哄哄不知深浅的家伙喝斥一声:“你这样说话这样做事根本不像个人民教师……”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出门来,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自嘲自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啥时候也没在人前说过两句厉害话,老都老球了,倒肝火盛起来了,还想训人哩!没这个必要啰!
当晚召开全体教师会,专题研究如何卖冰棍的问题。王老师又吃惊了,没一个人反对杨小光卖冰棍,连校长主任也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要大家讨论怎么卖的问题,既可以使大家都能“赚几个烟钱”,又不致出现“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讨论的场面异常活跃,直到子夜一时,终于讨论出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来:教师轮流卖冰棍儿。
大门离公路不过十米远,载重汽车和手扶拖拉机不断开过去,留下旋起的灰尘和令人心烦的噪响。骑自行车的男女一溜带串驶过去,驶过来,铃儿叮噹噹响。他低了头或者偏转了头,想招呼行人来买冰棍儿又怕熟人认出自己来。“王老师卖冰棍儿!”不断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打招呼的人认识他而他却一时认不出人家,看去面熟听来耳熟偏偏想不出人家的名字,凭感觉他们都是他的学生,或者是学生的父亲或是爷爷。他教过的学生有的已经抱上孙子当了外公了,他教了他们又教他们的儿子甚至他们的孙子。他们匆匆忙忙喊一句“王老师卖冰棍儿”就不见身影了。似乎从话音里听不出讽刺讥笑的意思,也听不出惊奇的意思。王老师卖冰棍儿其实平平常常,不必大惊小怪。外界人对王老师卖冰棍儿的反应并不强烈,起码不像王老师自己心里想的那么沉重。他开始感到一缕轻松,一丝寂寞。
“王老师卖冰棍儿?”
又一个人打招呼。王老师眯了眼聚了光,还是没有认出来,这人眼睛上扣着一副大墨镜,身上穿一件暗紫色的花格衫子,牛仔裤,屁股下的摩托车虽然停了却还在咚咚咚响着。王老师还是认不出这人是谁。来人从摩托上慢腾腾下来,摘下墨镜,挂在胸前的纽扣上,腰里插着一只手,有点奇怪地问:“王老师你怎么卖起冰棍儿来了?”
王老师看着中年人黑森森的串腮胡须,浓眉下一双深窝子眼睛,好面熟,却想不起名字:“唔!学校搞勤工俭学……”说了愈觉心里别扭了,明明是为了自个赚钱,却不好说出口。
“勤工俭学……也不该让你来卖冰棍儿。这样的年龄了,学校领导真混!”中年人说着,又反来问:“是派给每个老师的任务吗?”
“不是不是。”王老师狠狠心,再不能说谎,让人骂领导,“是老师们自己要卖的。”
中年人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或者是要问的问题咽了下去,转而笑笑,“王老师你大概不认识我了,我是何社仓,何家营的。”
“噢噢噢,你是何社仓。”王老师记起来了。他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细条条的小白脸哩,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总是现出羞怯的样子。他的学习和品行都是班里顶尖的,连年评为“三好”,而上台领奖时却羞怯得不敢朝台子底下去看。站在面前的中年人的睫毛依然很长,眼睛更深陷了,没有了羞怯,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直往人心里钻的力量。他随意问:“社仓你而今做什么工作?”
“我在家办了个鞋厂。”何社仓说,“王老师你不晓得,我把出外工作的机会耽搁了。那年给大学推荐学生,社员推荐了我,支书却把他侄儿报到公社,人家上了大学现在在西安工作哩!当时社员们撺掇我到公社去闹,我鼓足勇气在公社门口转了三匝又回来了。咱自个首先羞得开不了口哇!”
王老师不无诧异:“还有这码事!”
何社仓把话又转到冰棍箱子上来:“王老师,我刚才一看见你卖冰棍儿,心里不知怎么就不自在,凭您老儿这一头白发,怎么能站在学校门口卖冰棍儿呢?失了体统了嘛!这样吧,你这一箱冰棍全卖给我了,我给工人降降温。我去打个电话,让家里来个人把冰棍带回去,你也甭站在学校门口受罪了。”说着,不管王老师分辩,径自走进学校大门打电话去了,旋即又出来,说:“说好了,人马上来。”何社仓蹲下来,掏出印有三个5字的香烟。
王老师谢了烟,仍然咕哝着:“你要给工人降温也好,你到学校冰棍厂去趸货,便宜。我还是在这儿慢慢卖。”
“王老师你甭不好意思。”何社仓说,“我在你跟前念书时,老是怕人笑话自己。而今我练得胆子大了哩!不满王老师说,我这鞋厂,要是按我过去那性子一万年也办不起来。我听说原先在俺村下放的那个老吕而今是鞋厂厂长,我找他去了,想办个为他们加工的鞋厂,他答应了。二回我去他又说不好弄了。回来后旁人给我说‘那是要货哩!’我咬了咬牙给老吕送了一千块,而且答应鞋厂办起来三七分红,就是说老吕屁事不管只拿钱。三年来我给老吕的钱数你听了能吓得跌一跤!”
王老师噢噢噢地惊叹着。此类事他虽听到不少,仍是由不得惊叹。
“三老师,而今……哎!”何社仓摇摇头,“我而今常常想到你给我们讲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人的品行,现在还觉得对对的,没有错。可是……行不通了!”
王老师心里一沉,说不出话。对对的道理却行不通用不上了。可他现在仍然对他执教的六年级甲班学生进行着那样的道德和品行的教育,这种教育对学生是有益的还是有妨碍?
又一辆摩托车驰来,一个急转弯就拐上了学校门前的水泥路,在何社仓跟前停住。何社仓吩咐说:“把王老师的冰棍儿箱子带走。把冰棍分给大家吃,然后把钱和箱子一起送过来。”
来人是位长得壮实而精悍的青年,对何社仓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点两下头,一副俯首贴耳唯命是从的神气。他把冰棍箱子抱起来往摩托车的后架上捆绑,连连应着:“厂长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还能办差错了?”
何社仓转而对王老师说:“王老师你回去休息,我该进城办事去了。我过几天请你到家里坐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哩!你是个好人,好老师。”
那位带着冰棍箱子的小伙驱车走了。
何社仓重新架上大墨镜,朝西驱车驰去了,留下一股刺鼻的油烟气味。
王老师望望消失了的人和车,竟有点怅然,心里似乎空荡荡的,脑子也有点木了。
中午放学以后,王老师卖了半箱冰棍儿。学生们出校门的时候早已摸出五分币,吵吵闹闹围过来:“王老师卖给我一根冰棍儿”的叫声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熙攘不休。他忙不迭地收钱拿货,弄得应接不暇。往日里放学时他站在校门口,检查出门学生的衣装风纪,歪带帽儿的,敞着衣服挽着裤脚的,一一被纠正过来,他往往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幼培育孩子养成文明的生活习惯是小学教师重大的社会责任。现在,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收钱拿货已经搞得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而且从每一个小手里接过硬币时心里总有点好不受,我在挣我的学生的钱!因为心里不专,往往找错钱或拿错了货。这时候,他的六甲班班长何小毛跑过来:“王老师,你收钱,我取冰棍儿。”王老师忙说:“放学了你快回家吃饭吧!”何小毛执意不走,帮他卖起冰棍来。放学后的洪峰很快就要流过去,何小毛突然抓住一个男孩的肩膀,拽到王老师面前:“你怎么偷冰棍儿?”
王老师猛然一惊,被抓住的男孩不是他的六甲班的学生,他叫不上名字。男孩强辩说:“我交过钱了,交给王老师了。”小毛不松不饶:“你根本没交!我看着王老师收谁的钱,我就给谁冰棍儿,你根本没交。王老师,他交了没?”
王老师瞅着那个男孩眼底透出一缕畏怯的羞色,就证明了这男孩交没交钱了。他说:“交了。”那男孩的眼里透出一缕亮光,深深地又是慌匆地鞠了一躬,反身跑走了,刚跑上公路,就把冰棍儿扔到路下的荒糙丛中去了。何小毛却嘟起嘴,脸色气得紫红:“王老师,他没交钱。”王老师说:“我知道没交。”何小毛激烈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你不是说自小要养成诚实的品行吗?你怎么也说谎?”王老师说:“是的。有时候……需要宽容别人。你还不懂。”
何小毛怏快不乐地走了。
杨小光背着冰棍箱子来了,笑嘻嘻地说:“王老师,换地方了,该我站前门了。”
王老师点点头,背了箱子进校门去了。回头一看,杨小光把板凳已经挪到公路边上,而且响亮地吆喝起来:“冰棍儿——白糖豆沙冰——棍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里,连一声也未吆喝过。他匆匆回到宿舍,放下箱子,肚里空空慌慌却不想进食。他喝了一杯冷茶,躺倒就睡了。
王老师正在恍忽迷离中被人摇醒,睁开眼睛,原来是何小毛站在床前。何小毛急嘟嘟地说:“王老师快起来,同学们都上学来了,趁着没上课正好卖一些冰棍儿!”王老师听了却有点反感,这么小年纪的学生热衷于冰棍买卖之道,叫人反感。他又不好伤了学生的热情,只好说:“噢……好……我这就去。”
何小毛更加来劲:“王老师你要是累了,我去替你卖一会儿,赶上课时你再来。”
王老师摇摇头:“你去作课前准备吧!我这就去卖。我不累。”
何小毛走到正在脸盆架前洗脸的王老师跟前,说:“王老师,我爸叫我后晌回去时再带一箱冰棍儿,你取来,我带走,你又可以多卖一箱。”
王老师似乎此时才把何小毛与何社仓联系到一起,他说:“你爸要买就到学校冰棍厂去买好了,又便宜。”
何小毛说:“俺爸说要从你手里买,让你多赚钱。”
王老师听了皱皱眉,闭了口,心里泛起一股甚为强烈的反感。这个自己执教的六甲班班长热情帮忙的举动恰恰激起的是他反感情绪,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对于经营以及人际关系的热衷反而使他觉得讨厌,然而他又不忍心挫伤孩子,于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气再次劝说:“你去做课前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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