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其他弟子总很有礼,对子路却毫不客气地提着名儿训他:&ldo;由,诲汝知之乎?……&rdo;子路对夫子毫无礼貌。孔子说:&ldo;必也正名乎?&rdo;他会说:&ldo;甚矣子之迂也。……&rdo;孔子不禁说:&ldo;野哉!由也。&rdo;接着训了他几句。颜回最好学,子路却是最不好学,他会对夫子强辩饰非,说&ldo;何必读书,然后为学。&rdo;孔子对这话都不答理了,只说他厌恶胡说的人。但是在适当的时候,夫子会对他讲切中要害的大道理,叫他好生听着:&ldo;居,我语汝。&rdo;(坐下,听我说。)夫子的话是专为他不好学、不好读书而说的。一次,几个亲近的弟子陪侍夫子;闵子是一副刚直的样子,子路狠巴巴地护着夫子,好像要跟人拼命似的。冉有、子贡,和颜悦色。孔子心上喜欢,说了一句笑话:&ldo;若由也,不得其死然。&rdo;孔子如果知道子路果然是&ldo;不得其死&rdo;。必定不忍说这话了。孔子爱音乐,子路却是音乐走调的。子路鼓瑟,孔子受不了了,叫苦说:&ldo;由之瑟,英为于丘之门。&rdo;门人不敬子路,孔子就护他说:&ldo;由也升堂矣,未人于室也。&rdo;(以上只是我的见解。据《孔子家语》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因为他气质刚勇而不足于中和。我认为刚勇的人,作乐可以中和,子由只是走调。)
子游、子夏,孔子也喜欢。&ldo;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rdo;指的可能就是以文学见长的子游、子夏。子游很认真要好,子夏很虚心自谦。夫子和子游爱开开玩笑,对子夏多鼓励。
子贡最自负。夫子和他谈话很有礼,但是很看透他。孔子明明说&ldo;君子不器&rdo;。子贡听夫子称赞旁人,就问&ldo;赐也如何?&rdo;孔子说:&ldo;汝器也&rdo;,不过不是一般的&ldo;器&rdo;,是很珍贵的&ldo;器&rdo;,&ldo;湖硅也&rdo;。子贡自负说:&ldo;我不欲人之加之我也,我亦欲无加之人。&rdo;夫子断然说:&ldo;赐也,非尔所能也。&rdo;孔子曾故意问他:&ldo;子与回也孰愈?&rdo;
子贡却知道分寸,说他怎敢和颜回比呢,回也问一知十,他问一知二。孔子老实说:&ldo;…不如也&rdo;,还客气地陪上一句:&ldo;我与尔,勿如也。&rdo;子贡爱批评别人的短处。孔子训他说:&ldo;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rdo;子贡会打算盘。有算计,能做买卖,总是赚钱的。孔子称他&ldo;善货殖,亿则屡中&rdo;。
孔子最不喜欢的弟子是宰予。宰予不懂装懂,大胆胡说。孔子听他说错了话,因为他已经说了,不再责怪。宰予言行不符,说得好听,并不力行。而且很懒,吃完饭就睡午觉。孔子说他&ldo;朽木不可雕也&rdo;。又说:&ldo;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ldo;说他是看到宰予言行不一而改变的。宰予嫌三年之丧太长,认为该减短些。夫子说:&ldo;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rdo;。父母死了没满三年,你吃得好,穿得好,心上安吗?宰予说&ldo;安&rdo;。孔子说:你心安,就不守三年之丧吧。宰予出,夫子慨叹说:&ldo;予之不仁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rdo;宰予有口才,他和子贡一样。都会一套一套发议论,所以孔子推许他们两个擅长&ldo;语言&rdo;。
《论语》里只有一个人从未向夫子问过一句话。他就是陈亢,字子禽,他只是背后打听孔子。他曾问子贡:孔子每到一个国,&ldo;必闻其政&rdo;,是他求的,还是人家请教他呀?又一次私下问孔子的儿子伯鱼,&ldo;子亦有异闯乎?&rdo;伯鱼很乖觉,说没有异闻,只叫他学《诗》学《礼》。陈亢得意说,&ldo;问一得三,问诗,闻礼,又闻君子远其子也。&rdo;孔子只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伯鱼在家里听到什么,不会告诉陈亢。孔子会远其子吗?君子易子而教,是该打该骂的小孩,伯鱼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就是这个陈亢,对子贡说你是太谦虚吧?&ldo;仲尼岂贤于子乎?&rdo;他以为孔子不如子贡。真有好些人说子贡贤于孔子。子贡虽然自负,却是有分寸的。他一再说:&ldo;仲尼不可毁也飞&rdo;;&ldo;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也&rdo;;&ldo;产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rdo;。陈亢可说是最无聊的弟子了。
最傲的是子张。门弟子间唯他最难相处。子游说:&ldo;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来仁。&rdo;曾子曰:&ldo;堂堂乎张也,难于并为仁矣。
我们看到孔门弟子一人一个样儿,而孔子对待他们也各各不同,我们对孔子也增多几分认识。孔子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他从来没有一句教条,也全无道学气。他爱音乐,也喜欢唱歌,听人家唱得好,一定要请他再唱一遍,大概是要学唱吧!他如果哪天吊丧伤心哭了,就不唱歌了。孔子是一位可敬可爱的人,《论语》是一本有趣的书。
八镜中人
镜中人,相当于情人眼里的意中人。
谁不爱自己?谁不把自己作为最知心的人?谁不体贴自己、谅解自己?所以一个人对镜自照时看到的自己,不必犯&ldo;自恋癖&rdo;(narcissis),也往往比情人眼里的意中人还中意。情人的眼睛是瞎的,本人的眼睛更瞎。我们照镜子,能看见自己的真相吗?
我屋里有三面镜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一面镜子最奉承我,一面镜子最刻毒,一面最老实。我对奉承的镜子说:&ldo;别哄我,也许在特殊情况下,例如&lso;灯下看美人&rso;,一霎时,我会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却不是我的真相。&rdo;我对最刻毒的镜子说:&ldo;我也未必那么丑,这是光线对我不利,显得那么难看,不信我就是这副模样。&rdo;最老实的镜子,我最相信,觉得自己就是镜子里的人。其实,我哪就是呢!
假如我的脸是歪的,天天照,看惯了,就不觉得歪。假如我一眼大,一眼小,看惯了,也不觉得了,好比老伴儿或老朋友,对我的缺点习惯了,视而不见了。我有时候也照照那面奉承我的镜子,聊以自慰;也照照那面最刻毒的镜子,注意自我修饰。我自以为颇有自知之明了。其实远没有。何以见得呢?这需用实例才讲得明白。
我曾用过一个最丑的老妈,姓郭。钱钟书曾说:对丑人多看一眼是对那丑人的残酷。我却认为对郭妈多看一眼是对自己的残酷。她第一次来我家,我吓得赶忙躲开了眼睛。她丑得太可怕了:梭子脸,中间宽,两头狭,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尖鼻子,一双肿眼泡;麻皮,皮色是刚脱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红润,也许因为有些紧张,还吐着半个舌尖;清汤挂面式的头发,很长,梳得光光润润,水淋淋地贴在面颊两侧,好像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她是小脚,一步一扭,手肘也随着脚步前伸。
从前的老妈子和现在的&ldo;阿姨&rdo;不同。老妈子有她们的规矩。偷钱偷东西是不行的,可是买菜揩油是照例规矩,称&ldo;篮口&rdo;。如果这家子买菜多,那就是油水多,&ldo;篮口&rdo;好。我当家不精明,半斤肉她报一斤,我也不知道。买鱼我只知死鱼、活鱼,却不知是什么鱼。所以郭妈的&ldo;篮口&rdo;不错,一个月的&ldo;篮口&rdo;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她讲工钱时要求先付后做,我也答应了。但过了一月两月,她就要加工钱,给我脸瞧。如果我视而不见,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给的工钱总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钱嘱她别说出去,她口中答应却立即传开了,然后对我说:家家都长,不只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牵累别人家就不敢加,所以常得看她的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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