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小,天快要晴了,是快要晴了吗?张沉背着黑色书包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街边小摊和工厂上方冒出的灰烟中。记者仍靠在杂货店屋檐下的墙边,看着慢慢在雨中消失的背影,没忍住叹了口气。奶奶程声没回家,蹲在火车站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抽了两包烟,在夜色中看来来往往赶火车的人。他花了一整个夜晚的时间感受这座城市,整宿没睡,精神状态差得人担忧。头顶的天黑了又亮,程声也没感觉到时间在走,等正午大太阳把他几乎烤干这才发觉已经过了一天。他最后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路上好不容易接到活儿的出租车司机不断跟他搭话,原本见谁都能侃几句的程声也不接话,只看着车窗外模糊的街景发呆。司机自言自语了几分钟,见后面那小伙子没一丁点搭理他的意思,也不再吭气,伸手把广播调大声音化解尴尬。广播里女主持人滔滔不绝念稿:“云城广播电视台为您播报,昨日上午六时二十五分,云城东郊平安煤矿发生一起意外坍塌事故,截止目前,已有17人死亡38人受伤,伤亡人数持续上涨,事故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之中……”红色出租车里两个人静静地听,谁也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程声原本打算回家后倒头就睡,睡他个三天三夜,等醒来再去买几箱啤酒,喝他一百瓶,再把自己醉醺醺的样子拿相机拍下来寄给自己发小们,顺带附上一封信,信里就写:看见我这鬼样子了吗?警告你们,永远不要沾染爱情!但我程声不是一般人,我越挫越勇,我要dieforlove!可他还没来得及想象发小们会怎么回他,刚一进门就正好和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奶奶打个照面。家里还是原先的摆设,程声却觉得哪里都变了,眼前像蒙着层雾一样,什么都模糊不清。他蔫蔫地和奶奶打了声招呼就往自己卧室里走,可奶奶忽然出声拦住他:“程声,你过来,跟你说两句话。”程声知道奶奶发现了,他不意外,别说奶奶,没准此时全云城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他前些天在张沉家丢人现眼那件事。只要一闭眼程声就能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只露着眼睛和嘴巴,眼睛里全都盛着不怀好意,嘴唇裹着尖牙,一见他就龇牙咧嘴地笑:“哈哈哈!恶心!”奶奶仰着头,看他慢吞吞坐下,拿手挥了挥眼前的空气,皱眉:“你身上怎么一大股烟味?”她再仔细往程声脸上一扫,神情骤然慌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程声不回答,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毫无特色的木茶几看。奶奶拿他没辙,总不能去撬他的嘴,重重叹了口气,说:“我昨天去张沉家和他妈妈聊了一会儿。”刚刚还沉默的程声忽然醒了,蹭地站起来,表情大变,皱着眉,一口质问的语气:“你去他家干什么?”“现在会说话了?”奶奶把鼻子上架的花镜摘了,看上去疲惫至极,“你们两个小孩不像话,还不得大人给你们擦屁股?”说到这儿,她似乎意识到程声状态不对,刚升高的语调再缓下来,好声好气和他讲道理:“昨天早上去菜市场买菜,别人在旁边聊天,我去随便听了一嘴,没成想听到自己孙子头上。也怪我,前段时间就觉得你们俩不对劲儿,也没拦着。你一整个暑假都在我这住,发展成这样我有责任,但再接着发展下去我和你爸妈可交代不了。我早上给你爸打电话了,让他抽空赶紧把你领回去。”程声愣在沙发上,大半晌只吐出一句:“我不回。”说完又觉得自己意志不够坚决似的,多加了句:“我绝对不回。”奶奶又叹了口气,“你拧什么劲儿?你这样是害张沉他们家,我昨天去找他妈妈,憔悴得不得了。”这话戳到程声脊梁骨,他马上哽着嗓子大声反驳:“我怎么害他们家了?”“你跟我厉害什么?”奶奶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九月份你拍拍屁股回大学上课去了,人家小孩怎么办?到时候一去学校老师同学全对他指指点点,怎么学习?要是没考上大学帐不得全算在你头上?”屋里就一盏小台灯在茶几上亮着,程声看着这束黯淡的光,知道自己正在一件件地做错事,可他停不下来,非要一错再错。“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去。”程声忽然站起来,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奶奶赶忙抓住他,扯着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包说:“你可别去,人家恨死你了!我昨天火急火燎去银行取了一万块给沉沉他妈赔礼道歉人家都不收,心里还记恨呢!”奶奶见程声停了往外走的动作,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慢慢抿了一口,继续:“出来以后遇见沉沉他爸,好说歹说才把钱收了,我这才放心下来。”程声侧过头,沉默着看奶奶喝茶,她的动作慢腾腾的,不急不躁。程声看着看着忽然懂了,奶奶哪是给人家赔罪?是想把张沉爸妈嘴封住,省得他们起讹人的心思。这种以退为进的做法让程声浑身起了阵鸡皮疙瘩,他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怕他父母找上我爸,影响他工作?”奶奶把杯子放下了,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瞪他一眼,“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沉沉是好孩子,可他爸妈不一定是省油的灯,知道你爸的工作万一起坏心思怎么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家要真想和你同归于尽,尽管把这些事往你爸单位闹,到时候你可不是你自己,你是要把你爸你妈的工作全毁了。”奶奶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对面孙子表情变了又变,咬着牙,一副受了委屈还死犟的表情。奶奶借着光,再仔细看,发现程声眼皮又红又肿,刚哭过一场的样子,身上衣服也脏兮兮,裤子上蹭得全是灰,和原先那副背琴搬鼓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这章不知道该叫什么三钢家属院只有几排楼,前几年里面住的人还满满当当,这几年人像被开闸泄洪的大水一样往别处涌,院里的人越来越少,楼却越来越黑,墙面上时不时就要出现几句拿漆刷出来的难听话。好多年前,李小芸在半夜回家时碰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男人,他拎着一桶黑漆,拿刷子在前一栋楼的墙面上刷:我日过黄丽。李小芸知道黄丽,因为生了女儿天天被酗酒的老公打,可她老公并不是眼前这个刷漆的陌生男人。这事在当时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没多久那个叫黄丽的女人就受不了流言蜚语卧轨自杀了,留一个才上小学的女儿继续煎熬。从此在墙上刷漆成为风靡一时的辱人手段。这很正常,如果大家都没有工作,就需要靠激烈的方式打发过于富足的时间要么伤害自己和家人,要么侮辱别人取乐。只不过奇怪的是,上面从未出现过任何男人的名字,那些吃喝嫖赌的男人无论如何作孽都没人指责他们,甚至毫无羞愧之心聚在一起互相调笑悉数自己作的恶。李小芸注意到这件事,那时她才领悟到让一个女人死比让一个男人死容易得多,所以每当她路过这一排排楼时都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自己的名字就出现在上面。今天她被程声奶奶约到一家饭馆谈事,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家单元楼右侧墙壁上有几个鲜红的大字,看样子是拿漆喷的。她脑子里还存着半小时前程声奶奶的提议,一时被墙上鲜艳的颜色刺得回不过神,等强打精神仔细辨认,才发现上面写着李小芸儿子是同性恋,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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