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的午后,向来不受民眾欢迎的知性谈话节目正在进行录影。摄影机前,黄达与两位台湾教育学者,正在讨论当前台湾家庭与社会的困境,唇枪舌战。画面下方显示打上节目主题的字幕,「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
画面最左边,在美国研究衝突论多年,特别喜欢强调阶级斗争的王姓教授,对着摄影机疾呼:「长久以来,只有极少数人可以上学,这些极少数人需要识字才能实现他们的社会功能。假定职业与财富紧密相关,则社会不平等的影响就如同红线一样穿透了整个教育史。简单地说,有钱人『寻找或购买读写能力』,而读写能力反过来其他们產出更多财富。」
坐在离主持人最近,研究中国教育史出身的李姓教授,则是提出不同的观点,为现况打圆场,说:「『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学习虽说是一个由基础到进阶,从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实际上每个人的天赋各有差异,『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王教授你说得太过了,现实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只要我们多多重视教育方法,重视教育中给孩子提供的教育内容,教育还是可以发挥其功用。」
黄达夹在两人中间,一直笑而不答,等到主持人特别请他表示意见,他才缓缓说:「两位教授,无论哪一方的意见皆有其值得我们深思之处。家庭,做为一个人成长的基本单位,一直发挥着与学校教育相辅相成,或者带来衝突的影响。而确实每个人的天生稟赋不同,出生的家庭社经条件也不同。这都是我们所无法选择的。然而,在座可有人知道有那么一个故事,据说从前有一位仁慈的国王,他把全国的弃婴集中起来,让专人给予最好的照顾,但没过多久,所有的婴儿都死了。」
王教授刻意比李教授抢快一步,说:「这故事学教育的都听过,缺乏母爱的婴儿,就算获得再好的物质营养,也会因为缺乏心灵上的依附关係,内在动力而难以生存。这个故事基本过度夸张了,实际上在育幼院长大的孩子也不少。」
「但是有多少育幼院长大的孩子,经过我们长期追踪,他们在社会上过得比一般经济条件属于小康家庭水平线以上的人好呢?他们是否有长期心理方面的困扰呢?这些都是我们该追踪与调查的。」
王教授一时答不上来,李教授抓到机会说:「这部份我记得有学者进行研究,不过还是请黄教授回答我们,我们讨论的论题这跟你所提的家庭这个主轴,有什么关係?」
黄达还是那么不急不徐,丝毫不受两位教授争相回答的影响,说:「难道家庭失功能,我们就不能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给予家庭成员足够的心灵温暖吗?」
「你说的是寄养家庭吗?寄养家庭还是有寄养家庭的问题,毕竟一个孩子身在一个非原生家庭的环境……」
黄达等到王教授长篇大论完,才说:「我指的不是寄养家庭,我指的是组合出一个理想的家庭。」
「理想的家庭?黄教授,你的想法就我愚见,颇为类似多元成家的概念。」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多元成家是个体自己选择家庭成员,但我认为理想的家庭,应该由专业人士辅导,通过经检证的理论,帮助有缺陷的个体组成一个彼此互补的家庭。就好像一个性虐待狂,他基本无法在正常异性的性关係中得到性满足。但如果一位性虐待狂匹配一位被虐待狂,就成了天作之合。一个家庭的组成,也许我们该关注的不是家庭的每个成员都以一本叫“dsm”(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来评估每个成员身心健全,然后说只有这样的几个人组成家庭,家庭才会幸福美满。或许我们应该寻找的是一个组合起来对每个成员最恰当的组合,儘管当中的成员各个都有各自的不寻常处。」
黄达的陈辞的态度算不上慷慨激昂,但他把自己的理念说到后头,越展现出一种坚定。从他的眼神,在场主持人跟教授都能感受到黄达自己本身完全相信自己这一套说法。
「说的容易,每个人各有其差异性,要了解一个人已经不容易,更何况家庭组合不是乐高,哪能说组就组。黄教授,你这看法就像柏拉图提出的『哲学王』和『理想国』,都只是理论上的完美,现实中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教授和王教授,都对黄达的看法颇不以为然。
王教授补上一句:「难不成,黄教授您进行过具体的个案研究?」
对两位教授的讥讽,黄达摆手说:「这牵涉到『家庭』、『亲属』的伦理问题,我想现阶段只适合做理论假设,以上仅为我个人大胆的推断,感谢两位教授不吝提点。」
主持人看三人之间有点火药味,连忙打圆场,对摄影机说:「我们先进一段广告。」
黄达在台北录影同时,亚麻律搭乘的飞机悄悄飞过台湾海峡。
「飞机即将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地面温度三十摄氏度……」机场的声音,透过带着沙沙声的广播喇叭传来,唤醒一上机就沉沉睡去的亚麻律。这一觉,亚麻律睡得特别好,上机前他确认帐户收到了一笔两万人民币的款项,而最近一期的教育心理期刊,也刊登了由黄达掛名第一作者,他掛名第三作者的论文。
亚麻律等待大多数旅客都下飞机,他才慢条斯理的起身拿下随身背包。一份报纸在他站起时,从身上滑落。空姐见状,走过去将报纸拾起,递给亚麻律。
「先生,你的报纸还要吗?」
报纸朝外那一页,当中一段新闻描述的正是庐山温泉区开发案,挖到五具白骨的新闻。据调查局鑑识的结果,五具骨骸被挖掘处,并非案发地点,死亡时间距今约十六到二十年,被人蓄意埋藏于庐山温泉汤屋一带废墟。鑑识完成后的比对工作尚在进行,负责该案件的刑警李志清组长表示,除性别外,尚无法确认五具白骨——一位成年男性、一位成年女性,三位幼童——的身份。
目前警方研判很可能是一家人,并就失踪人口与台湾各地五口之家的家庭进行调查。
谜样的五具白骨,这则新闻倒也无法与某天王疑似出柜,被记者跟拍的新闻份量相比,没有在太多人心中留下印记,只被放在报纸内页的角落。
亚麻律摆摆手,对空姐说:「不用了,谢谢。」
入境大厅,没有人来接机。因为亚麻律比华夏师大提供接机的时间,早了两个礼拜抵达上海。和其他学生不同,亚麻律因为有了黄达金援的奖学金,得以不用住在学校宿舍,而是可以自由选择在华夏师大校区附近租屋。这也是亚麻律需要奖学金的原因,他习惯一个人住,也必须一个人住。时时刻刻面对他人,尤其是被迫要进行社交的同学、室友,都会让亚麻律觉得特别累。
全因亚麻律有个异于常人,不寻常的缺陷。
早在二十年前,他的就诊纪录就添了一笔,以目前医学高度尚无法克服的疾病,前额叶皮质(pfc)缺陷。
亚麻律是一位器质性精神障碍(organicpsychosis)者,在情感辨识上有障碍,依靠后天学习与自己的归纳才能在社会上维持和谐的人际关係。成长过程中,亚麻律的祕密一直隐藏的很好,就像他前额有道两公分的疤,被头发盖住,除非特地剥开才会被看见。亚麻律不记得自己怎么弄伤的,他也不在意,因为他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说,「记不得的表示不重要」。
新生入学的体检上,他会跟问诊的医生坦承此事。除此之外,只有少数读过报告的老师知晓。
依靠足够的智力和努力,他选择以相对单纯的校园为主要生活圈,但若无必要,亚麻律总是尽可能减少与他人进行情感交流的机会,以免自己的精神障碍被发现。
亚麻律身边一直缺乏与之热络的朋友,他的兴趣是阅读,好从书中人物和情节了解情感交流;以及摄影,透过镜头捕捉各种人物表情和肢体反应,作为学习与模仿的样本。进入私立南京大学,他发现加入话剧社,还能透过对他人表演时的表情动作,以及口白腔调,得到更动态的理解,因而每週话剧社的活动,他从不缺席。
对于自己的气质性精神障碍,亚麻律并没有跟学校老师和同学提起。身体检查也不会特别检查这一项,除了自己小时候诊断的医院之外,亚麻律不在任何地方留下对自己这项身心问题的纪录。但从小时候开始,他的冷漠就被视为一种「奇怪」的表现。幸好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被当成怪人。
没人来接机,正合亚麻律的意思,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身上还是带着纪录不同情感反应,该如何表达的札记簿。
华夏师大位于上海普陀区,靠近金沙江路站地铁站,属于上海市中心。搭乘地铁不超过二十分鐘的距离,就能抵达静安寺商业区,毋寧说佔据上海中心,宛如台北中正区的地理位置,无论往东西南北任何方向,都很便利。
从浦东机场问了服务人员,搭配从台湾带来的旅游地图,亚麻律背着相机包,拖着二十四吋硬质拉桿箱,决定搭乘地铁。机场到华夏师大附近的金沙江路站要一个半小时以上的交通时间,对于第一次来到上海的旅客,却是最简单而方便的交通路线。
在广兰路站转车后,车厢里头的乘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元。在机场看到拉着行李,穿着特显体面的旅客少了,更多的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以及各种休间服装的年轻人。带着孩子的乘客也不少,一路上,亚麻律发现大陆虽有对于生育人口的一些法令限制,路上随处能碰到孩子的数量远比台北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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