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良急疯了,不顾来人丢下军书想走的态势,一把拽住胳膊,说话结结巴巴的:“等等……等等!咱们家去年才征过一个!已经在建邺当了参军!这,是不是搞错了?”
来人冷漠地扯回自己的袖子:“错不了,你们家只征一个,别家两个的都有呢!建邺的军队也要出去打仗,也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齐活!别扯我了,军情如火,耽误了我的事,你负得起责任?”
欲哭无泪啊!沈以良的步子都迟滞了,送大郎上战场,他已经是千万般不舍得,如今——他举目四顾,年龄合适的只有自己和二儿子沈岭了。沈岭脸色发白,却依然很淡然,轻轻说:“阿父,轮到我了。”
沈以良大大的眼睛瞪了起来,推了推沈岭的胸口,那瘦瘦的小身板根本受不住,径直后退了两步,前后摇晃了一会儿才稳住身子。沈以良呵斥道:“你看看你,风一吹就要倒了。你能上阵杀敌?绑着的猪都未必杀得了!你一上阵,就乖乖等着死吧。”
沈岭不服气抗辩道:“阿父,上阵也未必都要有力气。”
沈以良摇摇头:“你别做梦了,你想凭脑子上阵,可谁当你是诸葛亮?谁请你进帷帐出谋划策?到头来还不是提着刀枪往前催?这次谁都不许多言。我去!”
沈岭无可辩驳,但还是哓哓置辩。沈以良暴喝一声:“不许再多话!再和我争,我就先打死你算了!”但沈以良是父亲,也是家里的主心骨,想到此去的危难,沈鲁氏第一个撑不住,瘫倒在地,张大着嘴哭不出声儿来。沈沅肚子已经老大,蹲下来扶母亲的本事都没有,急得也只有流眼泪的份儿。沈岳见大家都愁眉苦脸,摇了两下姐姐的胳膊也没得到回应,感觉不对劲,便也放开喉咙大哭起来。
“我去吧。”杨寄实在看不得,开口说道。
“胡说八道!”沈以良同上次一样呵斥道,“你姓沈?”
杨寄苦笑道:“入赘了不就姓沈了么?”
大家愣在那里——这小子先前为入赘的事总是不痛快,拖拖踏踏不肯应声;如今倒是这样生死攸关的关卡,他愿意入赘,其实更是愿意代替沈家赴这场大难!
沈以良反应过来,摇着头说:“孩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这事,不好叫你去。其他不说,我对不起你阿父在天之灵;再者,也舍不得阿圆。”
杨寄尽力使自己笑容自然、灿烂些,说:“师傅,那么悲观干嘛咧?上战场是九死一生,可是,毕竟还有这一‘生’啊!你们看,上回大郎不就不仅没啥事,反而挣了功名回来。万一这次我也托他的福,得到个一官半职的,岂不是给阿圆长脸?到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阿圆,说她嫁的男人没出息!”
“别犹豫了。”他最后说,探手取过军书,“就我去吧。二兄这次有啥好的主意?”
这已经不是杨寄第一次为沈家的家难出头,沈岭动容,看了看父亲,对杨寄笑了笑:“此刻却之不恭。阿末,你的恩德沈家记在心里。这次征丁,缘由是什么,我去打听,虽说不能定夺什么,强过一无所知。”
杨寄从容笑道:“如此就谢谢二兄了。先知道庄家是谁,再知道各家投的骰子是什么花样,我这里虽只是棋枰上的小挟矢’,也能知道安放在哪里比较合适。”他挤挤眼睛,自己又解嘲道:“哈,瞧我,狗改不了吃_屎。”
今日,他又谈赌博,可是大家心里坠坠的都是感激和不安,沈以良说了几次叫杨寄改主意,杨寄都是摇摇头笑笑,大大咧咧说:“你们帮我照顾好阿圆,她还有小半个月就要生了。”
而他,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件事。这日的晚餐异常丰盛,还点了一对红烛——意思是补办了杨寄入赘的婚礼,简陋得异常。这一点点喜气,抵不过心里有事,一家人食不甘味,强颜欢笑。倒是杨寄有一点最为欢快,今天饭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沈沅的闺房。那里匆匆点上了大红喜烛,门窗和妆台的镜子上贴着刚刚剪出来的红双喜,帐子被褥也换了簇簇新的绸面儿。
杨寄看着沈沅耳朵上那对熟识的金耳珰,含笑说:“阿圆,我们终于修成正果了。”
沈沅几乎是嚎啕着扑进他的怀里:“阿末!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在一起怎么这么难?!你知道,我宁愿这样子没名没分,也不愿意你走!”
杨寄噙着泪花,拍着她的背劝解:“阿圆,事情这样了,只好去面对了。这个选择,谁都不好做。你也不希望是你阿父或是二兄上战场吧?我么,力气大,够机灵,也会与人搭伙计,命又硬,听说命里贵人也多,指不定将来比山子还出息呢!你看你嫂子,自从山子当了官,她就已经鼻孔朝天了;生了儿子后,更是脖子都要仰崴了。你平素也是要强的性子,就不兴你男人比她男人强?”
他譬喻生动,沈沅想着嫂嫂张氏的模样,果然极有画面感,又为杨寄的风趣打动,真个收了眼泪,仰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你要答应我,一打完仗就回来。”
“那自然!”杨寄伸手轻轻爱抚着沈沅的肚子,俯首下去腻歪了一阵,对着肚子说:“乖娃,做我儿子,投胎投得真好,你阿父可是个盖世英雄,将来你出生就是将相侯门的公子哥儿,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不犯愁。所以,投胎那天,不许让你阿母肚子疼太久。要是不听话,回头你的奶就归我吃了——来,先给你放个样。”说罢,一把扯开沈沅上衣的交领,在她酥酪般的胸脯上一阵乱亲,亲得她又是痒得笑不停,又是浑身热烘烘的。
好容易把老婆哄笑了,两个人正准备解衣就寝,好好享受这个洞房花烛夜,外头的门板上传来轻轻的“笃笃”两声。
杨寄没好气说:“睡了。谁啊?”
外头沉默片刻,说:“是我。睡了也请劳烦起一起身吧,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明儿大早你就要应卯,我怕来不及说了。”
这是二舅兄——沈岭——的声音,沈沅羞红了脸,轻轻推了推他说:“去吧。万一是有用的话呢?”
杨寄在她鬓边啄了一下,披上衣服开了门。沈岭穿着夏布的单衣,在金秋的高爽晚风中显得衣袂飘飘,像年画中的仙人。他对杨寄说:“到我屋里说吧。”
杨寄依言跟着过去,沈岭的屋子比沈沅乱多了,这乱却不是不干净,只是东西太多的缘故:四面除了放榻的地方外,全是各式书箱、书橱,一张半旧的小案上摊开了好几本,地上的蒲草席上又是好几本,笔墨纸砚随意摆着,所以整间屋子带着淡淡松烟墨香。
沈岭盘膝趺坐,又指了指坐席示意杨寄也坐下。杨寄平素随意惯了,张开两腿箕坐在对面,沈岭看了看,笑道:“阿末,你这次等于是代替我出征的,客气的话我也不说了,横竖现在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间紧迫,你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我就开门见山了。”他指着杨寄面前一张图,道:“这是我们大楚的堪舆图,我好容易搞来的。今日打听了半天,大致知道了情况。”
这场仗果然又是无妄之灾。沈岭告诉杨寄,共同推翻前一任皇帝之时,建德王和颍川王、河间王、江陵王原是一气的。但是推翻皇帝之后,四个人的矛盾就出来了:建德王一人坐大,把持禁军、执掌朝堂中枢,立的是自己嫡亲的侄子皇甫亨,俨然摄政王、副皇帝;而其他共谋起事的三王,除却加了加尊号,赏赐了没啥鸟用的鼓吹乐器和仪仗车马外,一点实质性的好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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