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嘉走了。窗外,尖锐的哨音响了起来,铁滑轮又发出了吱吱扭扭的痛苦的呻吟……
32
那时候我经常想到死。又过了好多年,我还活着。我那时活着,现在依然活着。而我那时的确是想死了。我的腿不停地抽搐。妹妹给我盖了一床棉被,可我还是很冷。被子有一股霉味,像是很湿,就像被雨淋了一样。我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湿土上,又凉又湿。我想起长满绿苔的院子,我跑着捕蜻蜓,在那样长满绿苔的地上滑了一跤。那一次我扛了一把大扫帚,妈妈在后面追我,她喊你回来你回来……可我不听,扛着扫帚歪歪斜斜地跑,我还使劲儿笑。妈妈越生气,我越笑,后来我摔倒了,我还笑。妈妈追过来,生气地瞪着我,又忽然笑了。我看看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稀泥,手上,膝盖上都有,我的脸上也一定溅上了有绿苔的泥点儿。我想妈妈就是因为这个笑我,而不顾我摔疼了哪儿。后来妈妈不笑了。她说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越不叫你干什么事儿,你越……妈妈没等说完就猛一转身走了。我没有马上爬起来,我坐在稀泥上,使劲儿用手胡搅身边的稀泥。我的手滑腻腻的。我忘了多久我才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桌上有几盘炒菜,还放着大馒头。我在门口站着,不敢进屋。我身上到处都是稀泥,那会儿我想,要是门前有一条神话里的河就好了,我跑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妈妈气冲冲地来到我身边,扯起我的一只胳膊,拎着我到院里的水管子那儿,拧大水龙头,水哗哗地响,我的脸、胳膊和腿都洗干净了,我的花裙子和布鞋也都湿透了。那一次我就是这么冷,像今天。可那时候我快乐。现在我痛苦得要命。我的尿布换了好几次,我的被子里又湿又冷,我在发烧,我快死了……
我爬起来,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这会儿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一团痛苦,我是一团疼痛的火,红红的,耳旁烘烘地烧着。就像冬天火炉里熊熊的火焰,可火焰是美丽的……我使劲儿想,我为什么这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什么?比如我睁着眼睛长时间凝视一个地方。这种凝视就是让时间从眼前飞走,它是窗外的风,是在眼前摆动的树的影子。一阵阵无法控制的颤抖让我疲惫不堪。我不停地喘息,就像一个被魔鬼驱赶着向前狂奔的人,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沉重感让我昏沉沉睁不开眼睛,我觉得黑夜降临了,墨蓝色的天空缀着一群璀粲耀眼的星星,陡然间,群星像急雨纷纷坠落,我也随着那些星星急骤地坠落着。在不停的坠落中,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身体变得像羽毛那样轻飘飘的……
姐姐,姐姐……
妹妹焦急而又惊慌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她轻轻摇晃着我,把我从昏睡中叫醒。我睁开眼睛,看到妹妹脸上挂着泪水,她那惊骇悲伤的眼睛里映出了对死亡的恐怖。小雨……我想安慰妹妹,可是,我的声音却轻得像一缕微弱的风。
姐姐,怎么办啊……妹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遍遍地说。
不要紧,小雨,给我水……我爬起来,趴在枕头上喘息着,我一会儿就……就能好了……我说。可我觉得这样下去是危险的,我伸手从枕头套里摸出妈妈给我们的钱,我的手轻飘飘,软绵绵的,把钱递给妹妹,我说,小雨,去请个医生来吧,快去……
妹妹接过钱就往外走,在门边,她猛地站住了,又跑回来,倒了一杯水放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又把猫弟弟抱过来放在我枕边说,姐姐,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她匆忙地跑出去了。
四周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觉得就像躺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等待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或许这就是死,我已经死了吗?死是寂静的,空荡荡的,是比寂寞还可怕的寂静。我使劲儿睁大眼睛,我怕这样死……
当外面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的时候,我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疑惑地倾听着,是妹妹回来了……是妹妹带着医生来了……我不知道妹妹请来了多少医生,因为我觉得那纷乱的脚步听起来是一群人。
猛然间,嗵的一声,屋门被一只脚狠狠地踢开了,一阵故意跺得很响的脚步拥进屋里来。我惊恐地欠起身,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身影。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突然地闯进别人的家里?
方丹!一个声音非常严厉地对我吼着。
我睁大眼睛,那片身影清晰起来,原来是一群红卫兵。他们几乎都穿着军装,扎着皮带,左臂上都戴着红袖章。有个女红卫兵还把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军装外面,显得很有精神。她那张秀丽的脸上却显出一副很不协调的气势汹汹的表情。还没等我爬起来,她就双手叉着腰,神气十足地质问着我,喂,你怎么还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女孩子。
方丹,你怎么不说话呀?
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猛然从人群中响起,她是谁?我的眼睛立刻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个镜片的闪光躲到人群背后去了,哦,是燕宁!我垂下眼睛不想再看到那张我所熟悉的面孔。尽管我没有力气,但我还是硬撑着爬起来,倚在墙边坐着。
方丹,不要以为你有病就能逃避文化大革命,你跟你爸爸划清界限了吗?那个女红卫兵又厉声问道。在她质问我的时候,同来的人随便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就像一群入侵者用冷酷的目光打量着被自己践踏的别国领土,寻找着为显示自己而要摧毁的目标。
我很恐慌,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要把它挤破。这时,猫弟弟也惊恐地钻到我的胳膊弯里。我把它紧贴在胸前,它弱小的身体发出的一阵阵颤抖传到我身上,使我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好哇!一个男红卫兵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吼着,你为什么还不跟你爸爸断绝关系?他抬手指着我身后的墙壁,原来那里挂着一幅我和爸爸合影的照片。
快说!还没等我回答,那个男红卫兵又怒吼着,抬起脚来,一使劲儿踢倒了一把椅子。他的神情好像在警告我,如果我不跟爸爸断绝关系,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我全身又颤抖起来,这会儿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又一次高烧正在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当我再一次被烈火吞没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
站在后面的燕宁这时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甩甩短发,也毅然走到我的面前。我不愿意看见她,但听见她的语气比那几个人温和多了,方丹,快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吧,难道你想和他一起做反革命吗?
我抬起眼睛,看见其他的红卫兵都用赞许的目光望着燕宁。
燕宁……你们……你们要我干什么?
方丹,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我燕宁了,我现在改了名字,叫马宁,马克思的马,列宁的宁。她说着,傲慢地一仰头。方丹,我还要告诉你,今后你不要再跟你爸爸说话了,要叫他反革命,不能叫爸爸!说完,她忿忿地一扭头,不着我了。
不能叫爸爸了?我被她的话震惊了。
哦,我每天都在思念爸爸,我盼望爸爸能像过去一样坐在我的床前,抽着大烟斗给我和妹妹讲故事。我愿意在我的眸子里映出他的微笑。我仿佛又看见在那个雨天里为我们读报的爸爸,他的眼睛闪着颤动的泪光,给我们讲述一位被烈火烧伤的英雄。哦,爸爸走了以后,我在心里已经一百次一千次地呼唤过他,爸爸,爸爸……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不,我……我爱我的爸爸……我情不自禁地说。
好啊,你爸爸是反革命,你敢说你爱反革命吗?
他们故意这样曲解我的话,并且像炸了锅似的一齐吼叫起来。
猫弟弟被这场意外的风暴吓坏了,它惊恐地翘起胡子,瞪着那对黄莹莹的圆眼睛,弓起身来,呜呜叫着,对那些折磨它主人的人愤怒地抗议着,但是看到这么多陌生的人都在吼叫,它也许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又赶忙把头缩回到我的胳膊弯儿里。
我无言地呆坐着,只是紧紧抱着像我一样全身发抖的猫弟弟。我的沉默更加激怒了那些人,他们一双双眼睛四处打量着,寻找着能够发泄愤怒的目标。
突然,一个有一对美丽大眼睛的女红卫兵尖叫起来,你们看,她让猫睡在床上,资产阶级的小姐才养猫呢!
顿时,屋里所有的目光都狠狠地盯在了猫弟弟的身上。打死它!不能让她像小姐似的抱着资产阶级的懒猫!
他们群情激奋地喊着,几只手一齐伸向了猫弟弟,要撕扯这只可怜的小动物。猫弟弟惊恐地发出哀叫。放了它,放了它吧,别,别打死我的猫弟弟!我不顾一切,大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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