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运动。不管人们当时多么幼稚,多么热衷,这句话都是屡试不慡的。有一天燕宁的父亲也被打倒了,人们说他是一个长期隐藏的叛徒,解放前夕,他所在的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好几位共产党员突然被敌人逮捕,几天后被枪杀。那里面惟一的幸存者就是燕宁的父亲,因此人们认定就是他出卖了组织和同志‐‐他是一个可耻的叛徒!正当会场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燕宁的父亲忽然挣脱开人群。猛地从办公大楼高高的窗口跳了出去……
他的罪名使燕宁无法逃脱牵连,部队立即通知她退伍。燕宁没有质询,没有吵闹,没有恳求,没有哭泣,她真诚地对指导员说,我服从领导的决定。这是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是很必要的。
一连几天,她默默地整理行装,冷静地同战友们告别。排里那些软心肠的姑娘们为她的不幸哭红了眼睛,而燕宁的眼窝里却始终没有一滴泪。可是,她那张圆圆的苹果脸消瘦了,她重新戴上了眼镜,为的是遮住眼睑下那片浓重的青晕。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和兴奋,只笼罩着风暴横扫的青灰。
回到家里,燕宁从不出门,维嘉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了那些痛苦的日子。
有一天,维娜压抑不住心中的关切,要维嘉陪她去看看燕宁。
他们轻轻推开屋门,维嘉发现燕宁正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桌前,窗帘被严严实实地关闭着。他小心地探过头去看看燕宁,只见她面容忧郁,紧蹙双眉,目光直直地盯在墙上,她的双肘紧紧地压着一个扣在桌上的镜框。
看着燕宁那消瘦的面容,维嘉和维娜都觉得难过。维嘉对她说,生活里总会有不幸,只要振奋起来,所有的不幸都会成为过去。谁知道,面壁沉思的燕宁却愤怒地猛然回过头来,瞪着维嘉大声说,维嘉,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她义正词严地说,我没有什么不幸,我认为被部队开除是很正常的,革命队伍必须保持绝对的纯洁,要不然怎么能有坚强的斗志呢?
维嘉和维娜呆住了,他们无法理解燕宁,他们过去的好朋友,头脑里膨胀着一种陌生而坚定的信念,它像一堵高墙牢牢禁锢着她的精神。
燕宁又说,维嘉,维娜,今……今后你们不要再来看我,你们要和我划清界限,不然会影响你们的前途和进步。说句心里话,我……我不需要任何同情,我现在心里很坦然,如果让我继续留在部队,我反而会不安的。一个人怎么能背着沉重的包袱生活呢?我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是思考。这些天,我觉得生活里有些差错,但不知错在哪里。我眼前有很多线,黑线、红线,纵横交错,扭绞在一起,我需要把它们理清。可是,一重重的黑雾总来挡住我的眼睛,你们看,那团黑雾多么浓重,它为什么不散开啊……
燕宁站起来,走向另一面墙,背对着维嘉和维娜,低着头,再也不出声了,已经快齐肩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维嘉觉得燕宁的话让他惊骇万分,他走到桌边,悄悄掀开燕宁扣在桌上的镜框,那里面镶着她父亲的遗像……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燕宁终于出门了。她的表情呆呆的,像一具没有思维的木偶。她向前拖着双腿,好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似的,不说不哭,不怒不悲,面对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浑然不觉,脸上始终挂着一副木然的神情。
当维娜发现她离家出走时,就扯着维嘉焦急地四处寻找,他们心里惋惜着几年前那个胸前戴着红领巾的伙伴儿,怀念她那至今还回响在耳畔的甜润悦耳的欢笑声。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闪亮的镜片后面那对弯月似的眼睛。可是,当他们终于在医院的病房里找到燕宁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她那曾神采飞扬的神情,只看到一张灰白而憔悴的脸。燕宁穿了一件白底蓝杠的病号服,宽松的病号服让她显得有点瘦弱。她无言地躺着,目光呆滞地凝望着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她的枕边放着一本书,是那本她翻了无数遍的《革命烈士书信集》,书的封面已经破旧了,书页也早已卷了边儿。书里夹着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燕宁穿着棉军装,头戴棉军帽,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女战士。
维嘉和维娜坐在病床两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维娜泪流满面,她轻轻握住燕宁的一只手,不停地颤声呼唤她,燕宁,燕宁……维嘉也握住燕宁的一只手,他觉得燕宁的手汗涔、涔的。维嘉说,燕宁,振作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真的……
燕宁脸上毫无表情,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们,沉入了一个无知无识的世界。维娜还在不停地劝慰燕宁,燕宁,你别这样,我……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啊,燕宁,你说话吧,说出来就好了……
燕宁的眼里颤颤地涌出了一星星泪花,泪花越聚越大,终于泪水顺着鬓边流下来,燕宁一下一下地抽泣着,维娜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燕宁的手颤抖着,全身颤抖着,忽然,她猛一转身,趴在枕头上大声哭起来,爸爸‐‐爸爸‐‐,她叫着,那叫声撕扯着维嘉和维娜的心。燕宁的手死死地抓着维嘉和维娜的手,就像铁钳牢牢地钳住了什么,维嘉维娜一动也不动,任凭她把他们的手弄得像掰断一样的疼。燕宁哭了很久,额上的头发都汗湿了。后来,她渐渐平稳下来,脸上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她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维嘉,维娜,你们回家吧,我累了……很累,你们走吧,我要好好想一想,有很多事,我都要好好想一想……我要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生活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我做错了什么?
维嘉曾想,燕宁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长久以来,她把自己的感情压抑得太深了。
现在每次去看燕宁,维嘉的心底总像被什么重重地敲击着,他甚至能听见那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如同重锤咚咚的震响,又像刺耳的金属发出让人眩晕的嗡嗡声。回家的路上,他总是想起燕宁上小学时的样子,也是在这条路上,燕宁穿着花裙子,又蹦又跳,看见他就清脆地喊一声,维嘉‐‐。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眯着,就像迎着太阳的光芒微笑……维嘉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燕宁曾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啊!
71
繁忙的秋收开始了,随着青纱帐的倒伏,原野一天天变得辽阔宽广,千万只昆虫躲在砍倒的秋庄稼底下起劲儿地叫着,好似在高唱着丰收的欢歌。在收割的空隙里,陶庄人直起腰来,手搭凉棚望一眼秋天里迷人的光景,紫檀色的脸上漾开了喜滋滋的笑容,村前村后的枣儿、梨儿都熟透了,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在秋风里晃着几树彤红,几树金黄。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也热闹起来,一堆堆铺晒着丰收的粮食,玉米像粒粒闪光的珍珠,高粱似黄昏燃烧的红霞,铜绿色的豆荚一串串挂下来,密密地盖严了土屋的山墙,仿佛天空飘落下片片美丽的云朵,把那些平凡的小土屋染得色彩斑斓。
我喜欢乡间恬静的秋天。在这个时节里,阳光灿灿,天空碧蓝,虫鸣鸟啼整日不断,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成熟的气息。清晨和傍晚的微风也变得凉慡怡人。我常常趴在窗前静静地幻想。过去,在幻想中,我曾看见自己站在美丽的秋天里唱歌,看见自己在金黄的田野里奔跑。现在,我却时常看见自己正展开双翅在蓝天里飞过,把平安的绿叶送进每一个家门……我没有雪白的翅膀,载着我在这乡间土路上奔走的只是一辆木轮椅。
《基础医学》在我眼前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第一道大门,《解剖学》的导言使我确立了当医生的信心。五星三梆子他们看到我眼前堆着这么多又大又厚的书,惊奇得直咂舌头。小金来那双晶亮的眼睛却充满希冀地紧盯着我。有一天,当我从黑字麻麻的书页上抬起眼睛,发现三梆子他们早没影儿了,只有小金来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歪着脑袋冥想。我对他笑了,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一晃,他回过神儿来,双手比画着,指指他的脑袋,也冲着我笑。我问他,你在想什么?小金来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疑惑,指指我的书,又指指他的耳朵和他张开的嘴,询问般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开始,我不懂他的意思,他急得又皱眉头,又跺脚,嘴里啊呗啊呗地叫着,显得十分委屈,双手比画得更急了。
我摇摇头,还是不懂。
小金来猛地站起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书,先做出认真阅读的样子。然后放下书,好像在沉思。又一指自己的嘴,摇摇头,再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闭一下眼睛。当他的眼睛睁开时,做出第一次看到周围的样子,双手弯起来罩在耳后,笑着点点头,张开嘴啊呗啊呗地叫着,拍着手跳了起来。那神情分明在说,我听见了,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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