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沉走去阳台向外眺望许久,最后只留下一本相册和这沓他爸当宝贝的荣誉证书,其余全扔进废品站。他对于死人的处理方式熟练得不像话,订好一家熟悉的酒店,在云城待了些日子,很快走完火化下葬一整个流程,把张立成葬在一处新买的墓地里,故意把他和李小芸分葬在云城最东和最西两个郊区。下葬那天云城卷起暴风雪,张沉把自己亲爹的白事办好后回了一趟妈妈的墓地,李小芸碑上积起厚厚一层雪,张沉把墓碑仔细清理一遍,孤零零躺在妈妈碑前的雪地上。这次他连最混蛋的亲人也没有了。天上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附近有几个二三年级模样的小孩摸到墓园玩探险,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往这个躺在雪地里的奇怪男人脸上看。张沉仰躺着,听耳边小孩的打闹声,忽然想起自己和这群小孩差不多岁数的那年冬天,几个同班男孩趁课间操时齐力把他按在男厕所地板上,笑着闹着扑上来摸他胸口脱他裤子,后来某天他们却忽然主动向张沉示好,甚至颇具诚意地邀请张沉加入他们的小团体,带着他一起去远郊山上探险。那晚张沉就像现在一样仰躺在雪地里,日落时他喊那些孩子的名字,但没人回应他,天渐渐黑下来,张沉有些害怕,在漫天飘雪中大声喊妈妈,可这几声稚嫩的童声在风里荡了一来回又重新传回他耳朵里。夜里大雪变成暴风雪,这样漂亮的雪却像坟墓一样把张沉的身体几乎全掩埋,他要被冻僵了,神志不清中伸手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咬着牙根拼命往自己腿上砸。温热的血从自己亲手砸出的伤口里大股大股涌出来,他不觉得疼,只觉得暖和。他砸了两棍,砸下去时不停地眨眼,眼睛被冻得生疼,他又眨了几下,忽然发觉原来是眼里流出来的水渍冻成冰沾在睫毛上,又不解恨地往自己腿上砸更多下,好像自己才是最大的仇人。就在张沉以为自己要被冻死在山里时,耳边忽然传来妈妈的哭声,他艰难地睁了睁眼,看见李小芸从远处踉跄着跑过来,一个猛扑跪在他不远处的雪堆中。妈妈把他脸上身上积了一整夜的雪拍干净,解开自己的棉袄包裹住他冻僵的身体,哭着问:“沉沉,你腿上怎么全是血?”张沉说:“我忘记了。”李小芸抱起他,拿一只脏兮兮的手暖着他的脸,说话的嘴唇哆嗦着,“谁把你领来这里的?你告诉妈妈他们的名字,妈妈给你报仇。”张沉脑子里闪着那几个小孩的名字,却告诉妈妈:“我忘记了。”回去后他连着发了一整周高烧,那场烧好像把他的感情连带语言系统全烧了个干净,醒来后一句连贯话也说不出。李小芸以为这孩子的脑子给烧坏了,背着他四处跑医生,大雪天里一个瘦小的女人跑得满身热汗。张沉也许受了些感应,没几天竟慢慢张口说话,只不过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好听话,他躺在床上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想死。”这话让李小芸发了疯,咬着牙根使劲在他胳膊上掐,骂他:“我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跟我说这些?”没一会儿张沉胳膊上被掐出许多青紫印子,李小芸发觉自己掐孩子的力道太重,又猛地收回手,转身背对他,哽咽着:“妈妈把什么都给你了,活着全都是为你,你可不能不活,不但要活还要出人头地,听懂了吗?”张沉侧着脸看妈妈的背影,说:“我不想出人头地。”刚说完他就看到妈妈转过身,怒瞪着眼冲向他,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啪地一声扇在他脸上,他不知道一个瘦小的女人有这么大力气,竟被扇懵了,接着听到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怎么就不懂妈妈的苦心?你爸跟我说等你初中毕业就去给钢厂老胡送礼,把你安排进一个活儿轻的车间里,你这辈子都要待在工厂里和那些个零件打交道了,你怎么就不懂?”张沉盯着她因为暴怒而绞在一起的脸,慢慢把手覆在她干枯的手背上,说:“我懂了,我都懂了。”初中以后张沉猛地抽条,个子一天比一天高,原先姑娘相的脸也渐渐变得男性化,学校里的男孩再也不敢惹他,女孩间反倒受起欢迎来,那时家属院里总有认识的奶奶摇着扇跟李小芸说:“你家张沉被我孙女预定了。”李小芸表面打着哈哈,心里却想:我儿子又帅又聪明,以后可是要考名牌大学的,考去大城市准能钓上有钱人家的闺女,谁留在这里等你们?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青天白日梦,晚上回家却见门口靠着脸上沾血的张沉,李小芸吓坏了,跑过去拽他的袖子,急着问:“你脸上怎么全是血?”张沉拿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但血早已干透,怎么也抹不下来,最后还是李小芸把他领回屋,拿来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忧心忡忡地问:“你跟妈妈老实说,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张沉说:“我把我们语文老师的头打破了。”毛巾唰地掉在床上,李小芸给他擦脸的动作瞬间僵住,她大半天才回过神,瞪着眼骂他:“你怎么能打老师?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为什么打老师?”张沉捡起掉在床上的湿毛巾,自顾自擦起脸上余下的血迹,说:“我忘记了。”天上的雪愈下愈大,附近没眼力见的小孩还没走,甚至吵闹着在他不远处堆起雪人来。张沉依然仰躺着,又想起高考出分那一天,他也像现在一样躺在墓园地上,只不过那是个夏天,脊背下的地面微微发烫。他记得那一天发挥超常的分数像个巨大的漩涡卷着他,把他扔向正中间。张沉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从漩涡里爬出来,只能从旁边草丛里掂起一根钢棍全力砸向自己的腿发泄,等一股温暖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来,他才如释重负,哐地一声把手里的钢棍扔回草丛里。大学第一天,自来熟的宿舍老大把他拉去角落,揽上他的肩,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高考分超了咱们系快一百分,真事吗?这么高的分怎么跑来咱学校读?”张沉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老大再往他的方向凑近了些,嗓子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说:“咱学校中文系有个我相熟的朋友,他是你们云城人,说当时分一出来你们学校领导就拉了大红的横幅。”他撞了下张沉的肩,眼里全是好奇,“真的吗?”张沉说:“我忘记了。”“这还没俩月就能忘?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的高考分。”说着老大忽然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这种好奇却不知怎样开口的表情张沉实在太熟悉,旁边人刚捏着嗓子挤出半句:“有个事想问问你,我那个朋友不是和你同一个地方的人么,他说……”张沉立刻打断他,了然地说:“我是。”旁边人尴尬地“啊”了一声,像是没想到他答得这样不拖泥带水,反倒衬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摸着后脑勺道:“理解理解,咱是新时代大学生,要开放……你放心,我保证不跟别人说这事,也让我朋友把嘴锁上。”这人够义气,说封嘴就封嘴,整整四年再也没人向张沉抛出过那样的眼神。他们学校的计算机学院刚开设没几年,师资平平,整整一个宿舍里,除了张沉以外全是报王牌专业没录上才被调剂过来的人。这帮计院人平日里在学校老实听正经专业课,私下除了写作业最爱比拼些歪门邪道,譬如逮一个最近流行起来的木马病毒,几个男生围一圈比谁改得更厉害。张沉对此毫无胜负欲,写了个名叫“程声”的病毒,没一丁点实际用途,唯一的功能就是让中毒电脑大叫“程声!程声!”他觉得程声这人和病毒搭在一起再合适不过,都擅长暴力入侵别人的领地。某天夜里,刚打完工的张沉没有像往常一样翻墙回宿舍,反而转去学校门口的网吧里坐着,外面是卷着暴雪的风,网吧里满是热烘烘的泡面味,他百无聊赖打了个名字,正巧发现篇会议论文,里面的内容在当时算得上先进,张沉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估摸着他们宿舍几个人连看明白里面讲的人工构建特征函数都得费一番功夫,忽地笑了,紧接着噼里啪啦敲了敲手边的键盘,再点点鼠标按了发送。同一时间网管那台主机收到一封邮件,网管没在意,点开的一瞬间网吧里几十台电脑集体黑屏,玩游戏聊sn的人全都面面相觑,不出几秒他们面前的电脑便齐声发出一阵尖锐的电子合成音“程声!程声!”这阵电子合成音加了倍速,乍听起来只是噪音,没人听得出是一个人名。吃得一嘴泡面汤的网管急得站起身,可怎样点鼠标面前的电脑都不再有反应,他又是关显示器又是关电源,那阵聒噪的尖声却还是不停,最后实在没辙,网管趿拉着棉拖鞋跑去总闸处拉下电闸,唰的一声,满屋噪音才终于停下。张沉靠在椅子上,仰头望向网吧斑驳的天花板,在黑暗里心满意足地笑了。再坐起身时大雪已经停下,张沉从包里翻了翻,确认好明天一早回北京的火车票,再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键盘接上电脑,在雪地里随意弹了一段旋律。远处那几个小孩正打雪仗,听到这阵乐声全都好奇地往他这边探头探脑,过一会儿,一个胆子大的小女孩跑来他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直勾勾看着他弹琴。等琴声终于停下来,她才鼓起胆子问张沉:“你弹的东西好奇怪,怎么这么小?”张沉说:“因为小才能放进包里随身携带随时记录。”小女孩“哦”了一声,却没跑开,反而一直盯着他怀里的琴看。张沉把她脸上的期待表情看了个全,主动挥手招她过来:“你想学吗?教你几个简单的和弦。”刚说完小女孩就噌地跑来他身边站定,唯恐他反悔似的急着把两只手伸给他,眼里闪着一种渴切的光。张沉拿余光瞥到她眼里的光,耐心带她在自己键盘上弹了一遍常用的三和弦。中途远处那几个小孩全跑到近处,瞪着眼长张着嘴,专注地听他们弹琴。刚停的雪又飘起来,张沉在雪地里教这帮孩子弹了一小时琴,等他们结伴从墓园往家跑去后才重新躺回雪中。雪比之前小了许多,落在脸上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张沉迎着雪躺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程声打电话。程声最近表现得反常,如何打电话都没人接,昨天甚至忽然给张沉发来一条奇怪的短信:最近和frank有大项目要忙,我打算搬回原来的地方住一个月,忙完这段时间再回家。张沉把这条短信再认真看了一遍,怎么看怎么像谎话,他把短信界面关掉,又接连不断给程声打了好几通,对面依然没人接。远处的太阳几乎要沉底,张沉在雪地里侧过身,面朝微弱的光亮处,给程声发了一条短信:我想你了。再打去电话时忽然接通了,只不过对面的人极反常,一直小声喘着气,好像前一秒正急匆匆往什么地方赶,跑得喉管都要裂开才喘得这样上不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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