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在排练室附近租了一个地下室住,一边和乐队排练一边找工作。有一次,她正抱着鼓垫练习,头顶的灯突然响起尖锐的滋啦声,没两秒便毫无预兆熄灭了。七媛怕黑,隔壁还有对情侣抄家伙打架,满屋砸东西声和连篇的脏话,她在黑暗里怕得快哭出来,手忙脚乱找手机给张沉打电话。她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可还不到半小时外面就响起敲门声,一开门,张沉站在走廊灯泡下,肩上扛着架梯子,一只手还拎着只老工具箱。地下室走廊廉价的白炽灯打在他身上泛起层光,七媛看了他一眼,手忙脚乱为这个来救急的人让出一条路。路上她问:“你哪儿来的梯子?”张沉把梯子架好,利落地上去,拧着灯泡对底下的人说:“在你家门口小卖铺大爷那里借的,等会儿还要给人家还回去。”七媛在黑漆漆的出租屋里仰着头,凭窗外黯淡的月光看正在给她修灯泡的张沉,张沉对修理这件事出乎意料地熟练,可还不容她细细琢磨这人为什么这么熟,头顶灯绳忽然咔哒一声,紧接着整个屋子大亮。突入其来的强光像道危险信号,七媛刚想说句“操,张沉你他妈真迅速”,可这句感叹还未出口,她仰头看见坐在梯子上的张沉,五官表情全被淹没在头顶光线里,唯独轮廓上笼着一层光。她的心跳得咚咚响,毫无预兆,那句“我操”一直卡在嘴边,最后被她活生生咽回肚里。七媛想起这些快要入土的陈年旧事,趴在大排档的木桌上忽地笑了,笑着笑着甚至呛了自己好几口,于是她又捂着嘴大声咳嗽起来,眼眶因为用力被激得充血,又疼又酸,她只能不断眨眼。没一会儿,一道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把醉醺醺的脸衬得清醒几分。她没喝多少,思维和平日里一样清晰,视线模糊只不过因为眼里蒙了层眼泪。她趴在桌上歪过头,看旁边正在喝啤酒的张沉,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想装醉做点这么多年不敢做的事当作了结。那只手慢慢靠近张沉的脸,却怎么也不敢触碰上去,她来来回回好几次,心里对自己说“就当是最后一次”,可还没碰着就被旁边的人逮住手腕。张沉把酒杯放在桌上,拨开她的手,自然得如同本能。他站起身,从包里找出钱包来,对仍趴在桌上的七媛说:“最后一顿酒也喝完了,把你送回家后我得回录音棚改编曲,明早还要提前去医院替程声妈妈的班。乐队散伙以后我们没必要再联系,到此为止,祝你以后一切都好。”住院日常张沉一整周都在忙重新编曲上,他挑了一个大胆的路子往下做,丝毫没管别人喜不喜欢,拿老刘的话说反正他们做音乐到头来全是赔本买卖,可劲瞎造呗!程声在他不在医院时总打来电话,大多数是汇报情况,得意洋洋朝他说:“我今天做了认知能力测试,大夫夸我脑子好,反应时间是她这拨数据里最短的。”工作室里空荡荡的,张沉刚送走来排练的老刘,把手边的活放下来,打算和程声聊一会儿天,真心实意对他说:“早就说过你脑子好,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那边忽然没了动静,隔一会儿,一道哽咽的声音传来:“你多会儿来医院?我想你了……”但说到一半又急着转口,“不说这个,你好好做你的工作,我这边情况好得不得了。张沉说:“你让你妈回去吧,我照顾你。”对面程声一听,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不行,你有你的工作要做,不能全花在我身上。”他发觉自己情绪外露得太厉害,怕张沉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把工作全推后只为跑来照顾他,不敢再提这件事,转口说起自己工作来:“frank昨天来看我,问我收购的事,说有公司意向买下来,问我怎么考虑。”这样生硬的转折让张沉觉得好笑,他去冰箱拿来瓶可乐,没点破,反而顺着程声问:“你要卖?”那边程声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病情,给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纯买卖,拿钱走人,另一个是换股份,我和frank可以带着原团队去他们那里做高管,最后一个比较稳妥。”张沉见他打算说正事,走到工作室外的阳台上透气,倚着栏杆说:“但你想选第一种对吧?”程声说了声“是”,解释起来:“按现在的病情看,我出了院也没法正常工作,工作也怕出差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痊愈,痛痛快快拿钱走人最合适,就是对不起frank。”张沉说:“没准frank也想拿钱走人回去环游世界,商业行为用不着对不起谁。”对面很静,隔一会儿程声又说:“我让frank回去跟小黄他们几个开个会,过两天他来看我时把对方资料带过来,我们继续商量。”这次轮到张沉沉默,很久后才说:“这么大的决定出院后再说,现在好好休息。”扣下电话,程声妈妈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刚买来的饭,一瞥到他怀里的资料就抱怨他:“我一走你就偷偷工作,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工作?”程声立马把怀里一沓纸放上桌,投降道:“不工作了不工作了!”程声妈妈把热腾腾的午饭放在桌上,却没直接打开陪程声一起吃饭,她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梳理一遍头发,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等自己把前两天不修边幅的样子清理干净才出去陪儿子。来陪护这几天不算顺利,她从没做过粗活重活,更没二十四小时陪病人的经历,遇到一点小事也要给张沉打电话,这时她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主动联系他,一开口全是问题,有时是“程声不说话怎么办?有时我叫他他像听不见一样。”有时是“他偶尔像小时候一样那么活泼,偶尔忽然脸色大变,好像没有支撑的样子,不能走路不能动,我不敢碰他,他躺在床上一直看窗外,是不是想自杀?怎么办小张?”张沉照顾程声早照顾出经验,一件件给程声妈妈解答,最后安抚她不用担心,严重到来住院的病人很多都这样,放平心态,等他来医院时详细说。他这样说丝毫没有安慰到一个焦虑的母亲,她渐渐被折腾出精神衰弱,身体一度吃不消,晚上趁儿子睡着总偷偷起身,一个人到阳台上,对着窗外的夜景一把把抹眼泪。早上医生来查房,程声好像恢复妈妈口中偶尔积极的模样,逮谁都能唠两句,可人一走他又恢复原先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一语不发走到窗台前,像在医院的每一天那样,把脸贴在玻璃上,什么话也不说。程声妈妈看一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儿子,不敢发出叹气的声音,连动作都尽量放缓,以免制造些令人精神紧绷的噪音,她静悄悄从包里拿出本诗集,在背后小声问程声:妈妈给你读首诗吧。”听到声音,程声回过头,看到妈妈此刻的模样。她正对着窗外的阳光,脸上却一点光亮也没有,嘴角耷拉着,两只眼睛下一片乌黑,说话时的表情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刺激到程声。他知道妈妈现在的样子全是被自己磨出来的,自己又在伤害别人,心一缩一缩地难受,小声道:“我都二十八了,您还把我当小孩,又讲故事又读诗,哪有这样的?”程声妈妈低着头,一页页翻诗集,反驳他:“在妈妈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长到八十也是孩子。”这回程声不吭声了,沉默着走回自己病床旁坐下,两只瘦棱棱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妈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给你读一首开心的。”她先读了两首基调轻快的诗,想活跃活跃气氛,可程声却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手一直敲打着床边,表情仍是原先那样。妈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把手头这本诗集收回包里,重新拿出一本,翻到一页,手停下来,语气恢复以往的慢条斯理,她念了长长的一段,抬头时忽然发现对面的儿子眼神里闪着某种她看不懂的东西,有些难受,但念诗的声音没停,像河流一样潺潺流动着,有种安神的奇妙能力。“当母蛾背着异乡陷落杯底,孩子,活着就是去大闹一场。空间的老虎跳跃,飞翔,使你午睡溢出无边的宁静。”听到其中一节结尾,程声笑了,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伸前去,慢慢覆上妈妈的手,他说:“妈,你总念这种东西我会难过的。”程声妈妈把书合上放回包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反过来抓住儿子的手,把它包裹在自己手心里,说:“妈妈不拦你了,你要是能好起来,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吧,小张也挺好的,靠得住,妈妈不懂的事都要问他。”程声笑着问:“你也觉得他好吗?爸好像很讨厌他。”“比我那些朋友家的儿子强,又能一直照顾你,这就够了。”程声从妈妈的手里挣开,一下下捋着自己的病号服,表情不大高兴,说:“我才不想让他一直照顾我,你不懂他的好。”妈妈在他面前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反驳他,只能顺着说:“好,我不懂,你觉得好就行。”下午程声被医生带去治疗,有时是物理治疗,有时是心理咨询,每隔几天还要重新做一遍检查,根据他的情况随时调整治疗方案。程声妈干的是教书和做研究这行,自己找了很多国内外资料,一有空闲就抱着它们一例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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