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沉忽然有种极不详的预感,他把最后一根烟碾在烟灰缸里,慢吞吞走回客厅。茶几上几乎跳起来的电话是大红色,张沉看着它,一股没由来的恐惧爬上来。他最怕红色,红是血光之灾,每每遇到什么事前,张沉总会被泼进满眼鲜红,上次是火红的嘴唇和大红色高跟鞋,这次是红电话机。但他没有任何犹豫时间,程声先一步接起来,隔着茶几把电话手柄递给张沉,面上还邀功似的,好像希望张沉夸他几句。张沉僵硬地接过电话,那头极嘈杂,有个粗嗓音的男人生怕电话这边的张沉听不到,扯着嗓子朝他喊:“张沉?能听到吗张沉?我是你卫叔。”张沉说:“能,有什么事吗?”听到答话,电话那头的人更急了,“你赶紧来人民医院,家里所有钱都装上,所有钱,你爸出事了。”分歧每当张沉觉得生活已经沉到底时,总会发现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可能。他和程声从家一刻不停地跑了二十分钟,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还穿着在家时才穿的大t恤和背心就在风里一路狂奔,跑得都快咽气才赶到人民医院。医院又小又破,白森森的墙上映着昏暗的光,走廊尽头刷了两个鲜红的大字“肃静”。但这俩字像个笑话,因为楼道里乱哄哄一片,全挤着刚赶来的病人家属,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人不知为什么就地骂起来,被护士凶了好几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这会儿已经夜里十一点,急诊室灯还亮着,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出来问家属在吗,张沉马上迎上去,程声原本想跟他一起进去,却被大夫先一步挡下,“只能进来一个人。”大夫戴着眼镜,坐在木桌旁公事公办地和张沉谈情况张立成是炸伤最严重的一波,手术必须做,风险不算大,至少能捡回一条命,等手术出来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张沉问他:“手术出来后要住院多久?”“少说俩月。”大夫扶了扶眼镜,跟他讲起后续的事:“但你爸这种情况,就算做完手术整个下半身也彻底没法动,排尿这些事自己来不了,要装导尿管,出了院也得有人一直在身边照顾。”张沉的背挺得笔直,又问:“永远都站不起来了吗?”“以后科技发达了没准,但这几年没戏。”大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勾勾画画,在顶光打下来的一小块光影里抬起头,提醒张沉:“等会儿去把同意书签了,回去给你爸买个质量好点的轮椅,这两天把手术费缴齐,最近拖着手术费不交的病人太多了,不缴齐手术费的话后续不能住院。”张沉僵硬地靠着木椅子,整个大脑就像走廊里的墙一样,白刷刷一片。他盯了很久对面白大褂口袋上夹的笔,任医生在自己耳边嗡嗡嗡也没任何反应。恍然间张沉想起自己原来还是个学生,刚过完十七岁生日两个多月,可他想想七月以前在学校里的日子只觉得恍若隔世。这两个月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看到围着自己转的程声竟然真以为能像他说的那样一路往上飞,却没想自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老天不高兴,只随手一挥,他和他的家就要土崩瓦解。出去后给他打电话的卫叔一直拉着他的手哭,“你爸他们那帮人就是鬼迷心窍,下岗就认命,凑活活着就不错了,还不服气,还倔!要是认命什么事都没有,可他们非要搞死那个姓胡的领导,结果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张沉低头靠在走廊的长椅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末了只是问:“那个姓胡的领导呢?”“在重症监护室,没死。”卫叔比张沉显得更激动,一句话抹一把眼泪,“刚刚消防都往三钢赶,四层全被炸了。”走廊里的家属挤在血红的“肃静”标识下又开始新一波争执,几个人甚至动起手来,里面不断冒出“没天理了”“该死的究竟是谁”之类的话,张沉靠着走廊安静地听,心慢慢沉下来,最后彻底归入一潭死水。他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把自己未来所有可能性考虑了一遍,最后终于决定什么,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不顾旁边卫叔一脸惊诧就拉上靠在墙边一直没说话的程声的手,对他说:“我们出去吧,跟你单独说两句话。”程声被拉得一踉跄,身上还挂着睡衣,就这么在立秋后凉飕飕的晚风里跟着张沉的背影走。医院后门正对着一座老桥,他们从黑漆漆的长廊里穿过,从后门出来走到桥边才停下来。程声刚想问情况,张沉却立即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先开口:“你先听我说。”他靠在桥上,如同讲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平稳地接着往下讲:“我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得一辈子照顾我爸。”话还没说完,程声就迫不及待地先一步抢过话:“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洗衣做饭还是别的家务事我都能学,我先休一年学,等叔叔情况稳定了再回去。”路灯洒下来的光把程声的脸照得亮堂堂,张沉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知道这是真心实意的话,程声是真想放着他的顶级学府不去念,就为留在这座破烂的十八线小城,和他一起照顾他那扶不上墙的爹。张沉不知怎么就忽然想到这周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很短,但全印在张沉脑子里。程声笨手笨脚地扛着梯子和工具箱乱跑,他能和人大侃特侃家里的电路知识,但不大会上手修,最开始甚至连有些长得相似的零件都分不清,大多数情况只能给张沉打下手。张沉又不得不去预想之后的生活,照顾病人有多脏乱差?要擦身,每隔几小时给人翻身,还要换导尿管,程声怕是想都没想过他要面对什么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口。这些画面把张沉彻底刺破,他无法忍受程声这样的人做这些脏事累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吧嗒吧嗒点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给燃着,几口就吸完一根,紧接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点上,整个人都淹没在这阵灰白烟雾中。张沉连着抽了好几根,终于再次开口:“我的意思是,我们别再见了。”“最好的情况,我去省会念书,到云城火车往返只需要四个小时,我一周可以回来很多次,到时候请护工,和我一起轮流照顾我爸。”张沉继续说:“无论如何,家里有病人要照顾,大学我是没法去北京了,但你会一直待在那里,没准以后还会出国。而且我们都是男的,社会也容不下我们,所以我们算了吧。”他刚说完衣领就被人揪起来,对面那人像要杀了他似的,猛然间扬起的拳头几乎贴着他的脸,几根握在一起的指头颤抖着,但始终落不下去。张沉了解程声的脾气,不意外,也没因为程声一副要杀了自己的模样而生气,他低头看着那人由于咬紧牙关而紧绷的下颌骨线条,难得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就停在这里吧,再往下走全是生活里的鸡飞狗跳,彼此生厌就不好了。”“不行!”程声红着眼睛吼他,仿佛终于把这两个月来穷追猛打的酸苦全发泄出来:“张沉,这是我自愿的,跟你没关系。”程声眼里蓄了些眼泪,但忍住没让它掉下来,磕巴着继续说:“你别把我想得那么高,我程声算什么?我就是比别人会投胎而已,歪打正着投进老程家里,从爷爷奶奶到爹妈全是博士,恰巧有点小聪明,智商没给我爹妈丢人。你以为我不在这种家庭里出生能考上清华?全中国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犄角旮旯里也有天才,真按智商排我他妈算老几?这些东西没一个是我的,我现在不想要了。”“别人求不来的就更要珍惜。”张沉不看他,而是看向桥对面的远方,看向浸泡在黑暗里的云城,半晌才说:“别在我身上耗了,你也答应过你奶奶,三十一号就回北京。”这句话结束张沉就转过身,不愿再跟程声多纠缠,一个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路上很黑,道上的灯坏得没剩几个,张沉顺着这条黑路走,不再胡思乱想。忽然身后传来程声的大喊,那声音就像撕开黑夜奔着他袭来,后面的声音喊:“我爱你,全是我自愿的,没人逼我!”“爱”这个字眼让张沉愣了一下,但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秒,很快他就回过神,一步不停地往医院正门方向走。后面的人还不死心,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卯着劲追在他后面喊:“我俩连堂都拜过了,床也上过了,你妈都认我,你想一脚踢了我,没门!”前面的张沉置若罔闻,脚步飞快,连倒映在路上的影子都不带抖。程声见他毫无反应,颤着嗓继续喊:“我爱你,你要是男人就别藏着躲着!”后门有几个溜出来抽烟的人,看样子也是病人家属,他们原本只想出来透口气,没成想正好赶上一出大戏,全目瞪口呆地蹲在医院后门的墙角下看戏。张沉非但没反应还越走越快。程声慌了,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咬着牙根,追在张沉后面大步跑,在黑夜中气喘吁吁地对着前方愈来愈远的模糊背影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张沉鼻子发酸,深深吸了一口气。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眨眨干涩的眼睛,里面一点水分都挤不出来,张沉知道自己是被压塌了,榨干了。他这种人怎么承受得住别人的爱,这么沉甸甸的东西让他害怕,于是黑暗中张沉抬手,把耳朵捂了起来。走吧,走吧张立成的手术被排在第二天下午,出来时浑身插满管子,甚至上了呼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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