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扶了把鼻梁上的眼镜,手上没停,只有嘴皮在动:“买了三十一号的火车票,早上回去。”说到这儿他顿了下,似乎明白张沉刚刚那问题的潜意思,笑起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到时候每个礼拜五晚上我坐最后一趟火车回来,礼拜天再回学校去,咱俩每周都能见。”他原以为张沉听到自己为他这么牺牲会打心里高兴,可那边的人却低着头,沉默半晌才说:“那样太赶,我们可以寒假再见。”程声侧头看他,张沉不知道在想什么,睫毛耷拉着,原先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你不想每周都见我”被程声又重新吞回心里。两个人都不再想谈未来。程声趴在桌上翻卷子,张沉就在旁边看他带来的乐理书,默契地没顺着这话题继续聊下去。晚上他俩挤在一起,像前些日子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十七八的男孩哪个不荷尔蒙过溢,前几天刚尝了禁果,谁也没能耐把持住,此时两个人身体挨着身体,没一会儿就不对劲,身体在一阵凉丝丝的晚风里仍是发烫。他们俩贴在一起,黏黏糊糊闹了大半天。这次比偷来时间这一周是偷来的时间。偷来的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张沉对这道理不能更明白,所以每当程声说出什么关于“一辈子”云云的出格话时,张沉只能沉默不语。张立成大多数时间不在家,回来竟也没发现家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大活人。程声原本还担心张沉他爸万一发现自己跑来这里把他赶出去,可张沉不担心,只说:“他不怎么回来,回来也发现不了,他只顾他自己。”他们两个人也不常在家里待着,白天偶尔来个修理电话,程声就跟着张沉一起出工,等到了这户爷爷那户奶奶家,门一开,准要被人夸:“哟,一来就是俩帅小伙!”程声在这短短一周里学会打钉子拧管道,复杂的活儿他干不成,但能扛着梯子和工具箱乱跑,有事没事还能在一旁讲两句相声逗大家一乐。程声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比他在学校里上课有趣千百倍。到了晚上,两个人就忙里偷闲去附近的公园转转,摩托被换成专辑,他们两个没法再兜风,只能靠脚走。好在云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拿脚丈量也足够,两个人乐在其中,要是四周没人还能偷摸牵手,等月亮冒出来就躲在黑漆漆的树下接个吻。八月末的风越来越凉,两个人的t恤衬衣换成夹克和牛仔外套,但他们偏不好好穿衣服,有时吻着吻着程声就要往张沉衣服里钻,好几次真钻进去,两个人贴在一起,像只大企鹅一样摇摇晃晃往旁边倒。回了家,他俩就腻在沙发上看电视,坐没坐像,每次张沉都要把程声抱着放在自己腿上,胳膊圈着他上半身,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电视里大多播新闻,每天讲一遍上个月香港回归的事,还有几天连着讲黑煤窑坍塌的新闻。张沉在新闻里看到黑眼睛记者的脸,他在镜头前落落大方,站在雨里眼也不眨地讲黑煤窑老板非法买卖采矿证、如何贪着钱在保护措施上偷工减料,又如何逼人签卖身契。画面一转到了那个暴雨天的矿场,那地方张沉原本应该很熟悉,可他当时精神恍惚,没细看,今天在电视里看到才发现现场竟然全是黑的,连人都黑漆漆一片,看不清面貌。暴雨天通黑的矿场一直扎在张沉心里,他又想到明明和妈妈,张沉从未说出口,但他真的很想念他们。后来张沉给黑眼镜记者打过几次电话,记者顶着上面的压力竟然真给他登上报,可登报也毫无进展,明明的家人依然杳无音讯。记者跟他叹气,出去打工的人哪会有闲工夫每天买报纸来看?他早预想到这出是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话毕,记者又好心提醒他,那天挨了他三棍子的黑煤窑老板现在失踪了,保不齐回去报复他,警察正追着找,要张沉小心点。说来就来,就在记者刚提醒他后的当晚,张沉在家门口挨了几记闷棍。他们家东边有条小巷,晚上他和程声一起散步,从穿过小巷时张沉就觉得不对劲,后面总有隐隐约约的声响,他天生对周围一切敏感过头,留了个心眼,把对此时情况一无所知的程声揽到前面,将自己整个后背留给这条漆黑小巷。就在他们快要走出巷口时,后面忽然传来加快的脚步声,张沉猛地把自家钥匙塞进程声衬衣口袋里,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你先回家”便用全力把他推出小巷。程声被这一记猛力推得差点跌在地上,踉跄着刚站直就听到后面乌黑的巷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把骨头都打折敲碎。程声被这阵声音吓得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哪见过这架势,不知道该怎么办,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慌张地摸兜里的手机,却发现手机忘在张沉家里。巷子里还在不断传出“砰砰”的打人声,里面有人骂“小兔崽子打完人就跑?”,接着又是你一脚我一脚的踹人声,唯独没有张沉的声音。程声慌了,哆嗦着从地上摸了根铁棍,他从没打过架,拎着铁棍的胳膊不自主地颤。就在他打算重新冲回巷子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巷子那头也猛然间冲进一大波人。里面彻底乱了套,又是叫骂声,又是叮咣响的金属碰撞声。程声趁乱溜进去,想找张沉,一抬头却看见刚刚还凶神恶煞扬着棍子打人的那帮土匪流氓全被一群便衣警察铐在墙角,而张沉低头靠在墙上,艰难地呼吸。旁边有个戴黑眼睛的人一边给他递纸巾,一边说:“就知道这狗日的气不过要带人来找你,你可算立功了。”第二天新视点的头条便是“煤矿坍塌之元凶”,写这报道的记者还提了一嘴这位煤老板的老婆,说她虽然拒绝采访,但还是透露给记者她坚决要离婚的念头。报纸是程声买回来的,翻开放在茶几上。那时候程声正小心翼翼地给张沉后背上药,厨房锅里还咕嘟咕嘟熬着粥,程声低估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这双手除了敲代码打鼓弹吉他,竟然还能做这样琐碎的事。程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这里同化了,不出多久他也要变成云城人,再想走出去得抽筋拔骨。张沉显然也看得出来,所以他不断催促程声收拾过两天要带回北京的行李,唯恐他赖在这里不走。程声那句“你不想见我吗”始终被噎在嗓子里,像吞了颗坚硬的石头卡在中间,咽不下也吐不出,随便一动还会划伤喉咙。八月终于快要结束。这两天程声自觉地打包行李,张沉原本在旁边看着,但看到程声一件件把东西从自己家搬进那个只属于程声的行李箱时,张沉脑子里的计时器终于走到终点,发出几声微弱的哔哔声。他又开始莫名其妙地胃痛,比以往哪次都痛,他从没这么痛过,但这次竟硬生生忍住没吃药,反而避着程声跑去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了二十几根还没停,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摞得像尸堆。阳台对面是居民楼,但稍微往左转头就能看到远处没落的钢厂。张沉独自趴在阳台上看钢厂大楼,这边不比他的卧室,看不到钢厂那支大烟囱,正对着领导坐镇的办公室。张沉看着看着发觉不对劲儿,他直眺的那排窗户里闪着红,好像着火一样。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叮铃铃狂响起来,程声在客厅里喊他:“你家电话响了,接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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