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靠在铁栅门外面的墙边,将双手抱在胸前说,你到墓园的当天晚上,就在半夜时上阁楼来侦察我,你从门外的副窗往里看,你以为我没发觉吗?那天下午,我在露台上望见你从山坡下来,就觉得这个陌生人很蹊跷,因此我没下楼吃晚饭,让人以为我去镇上了。就这样你还上楼来窥视我,我就知道你是为害我到这里来的。第二天早上,我从露台外的树上溜下来,再敲院门进来,你来开门时,看我的眼光就是一种审视。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你斗智斗勇,让你一直没下手的机会。当然,我承认你很会伪装,这让我至少有一个晚上有些爱上你,幸好天亮后我觉醒了,不然我真会对你失去防范的。
听完这些话,我明白过来,我和叶子的关系一直阴晴不定,原来是她在和我斗智斗勇呢。现在过去的事已被她搅成一锅粥,我感到无从解释,于是便说,我承认我监视过你,但那仅仅是对你的来历好奇,我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你放我出去吧,我不会害你的。我想让你跟我走,是不愿你留在这个鬼地方,更重要的是,我爱你,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然而,叶子完全不为我的话所动。她说,你想走,为什么不早走呀。我一开始就对你说我屋里吊死过人,可你还来找我,我甚至穿上黑衣扮成梅子来吓你离开墓园,可是你还是不走,并且对我越缠越紧。你还用伪装的爱情差点让我上当。现在,你说你想出去,我能放你吗?放你出来我可就完蛋了。
叶子说完这些话后便返身上了石梯。我抬头望去,墓碑打开处有一缕灰白的天光。我对着叶子的背影绝望地叫道,叶子,你不能这样扔下我。然而,叶子毫不犹豫地出去了。墓碑洞开处那缕灰白的光转眼被漆黑所关闭。
我狂叫了几声。就在和叶子隔着铁栅说话的时候,我也还没完全意识到我真会被丢在这里。我总觉得我和叶子说着说着她就会开门让我出去的。叶子是可爱的女孩,她不会作出任何残忍的事来的。然而,这结果来得缓慢而突然,我不相信她会走,然而她走了。
我在狂叫时电筒已掉在地上,它的光柱斜射着冷冷的洞壁。我绝望地拾起它,再回到洞内去细看,果然发现了一个木箱,里面有矿泉水和饼干。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些东西让人活上一周没问题。洞内的空气不太好,但以一个人的呼吸量,可以供及,空气中的含氧量肯定不够,待上一天后人会头昏脑涨,但离死亡也还有距离。现在要紧的是节约用电,我立即关掉了手电。光亮不仅能让人看见东西,更重要的是,它是让人在黑暗中不崩溃的支撑。我决定每到心里慌得不行时亮一亮手电,这样,电池可以维持较长时间。
我按照绝处生存法作了些简单的计划后,便靠在洞壁上闭上了眼睛。尽管很恐惧很绝望,但此时最重要的是不能狂叫、不能大哭,因为这样消耗掉体能后,会让你的生命维持期至少缩短一半。
自从到墓园后,似乎已见惯了黑暗和死寂,但此时,在这坟墓的下面,我才体会到什么叫黑暗和死寂。我想着逃生的可能性,一是叶子主动来放我,这是奢望,从她决绝的状态来看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杨胡子手里也有钥匙,但他即使进阴宅察看,要推开墓碑打开铁栅门走下来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不然叶子不会选这里做自己的临时避难处;还有一种可能是,阴宅的主人来察看时,打开墓碑走了下来。或者是,这阴宅要葬人了,也就是赵董的父母死了。这墓当然就打开了。不过,想到这种可能时我不寒而栗,因为到那时打开坟墓时,人们见到的将是未葬人的坟墓里早已有了一具白骨。
我忍不住在黑暗中狂叫了几声,那声音比摔在陷阱里的狼还要惨烈许多。我也顾不得节约什么体能了,节约下来的体能还是会冰冷,不如狂叫几声以表示我挣扎过、存在过的。我还侥幸地想这声音能否传出去。但我知道这也是奢望。
我就这样在黑暗中待下去了,时睡时醒,也不知外面是白天或黑夜了。有时想到坟山上的天空,不管是阴是晴,都觉得能看见这天空的人是多么幸福。
在这坟墓下面的睡眠实际上也不叫睡眠,因为我闭着的眼皮底下浮动着的都是噩梦。醒来时,我尽量不去回想,因为一旦回想那已做过的梦又会串进下一个梦中。
就这样的不知天日中过了很久,我在迷糊中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喂、喂,你死了吗?我醒来,以为是梦,转头却看见铁栅门处有微弱的光透进来。我立即扑了过去,惊喜地看见叶子正站在栅门外。她看见我时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说,叫了几声都没有应,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才一天时间,我想你也不会那样脆弱吧。
我问她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说,半夜。我赶紧又说,你放我走吧,你误解我了。她立即将头转开不看我,并且说,别提这要求,不然我马上离开。我慌了,立即连声说我不提这要求,你多在这里站一会儿吧,我吸吸从洞口进来的空气也可以多活几天的。
叶子这才转过头来,她说,有一个问题,我想弄清楚。刁师傅上次来看阴宅,说买这墓的人叫赵董。我知道“董”不是名字,是董事或董事长的意思。那天你和刁师傅在一起待的时间最长,还陪他去了镇上住,你听他说起过赵董的名字没有?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他对我也是说赵董,可能那样叫惯了吧。
叶子又问,那么,刁师傅讲起过赵董家人的情况没有?
我说讲了,家里有八十高龄的父母,还有一个姓袁的保姆。哦,赵董夫妇还有一个干女儿,叫灵灵,说是大学没毕业便生病住院了。
叶子突然叫了一声,像是洞壁上有什么刺了她一下似的。我忙问怎么了,她用手撑着额头,喘了口气说没什么,没什么。
她这状态,像闪电一样在我大脑中亮了一下。来不及思考,来不及联想,一种强烈的直觉让我对着她叫了一声,灵灵!我想要是她没应,我的直觉就失败了。
然而,叶子听见这叫声愣住了,她盯住我好一阵子后才说,原来,你为了害我,把我的什么都了解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不然我还不能确定这坟墓就是我干爸爸买下的。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叶子的身份在瞬间云开雾散,并且我在回想刁师傅的谈话时,还知道了刁师傅的父亲曾给叶子的父亲开过车,因为偷漏税上亿夫妇俩跑到国外去了。只是,叶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守墓呢?是逃避警方的追捕吗?这不可能。因为她父亲出事时她才读小学,不可能与大人的事有什么牵连。
这时,我听见叶子自言自语地说,好了,这事弄清楚了,我该走了。
天哪,你弄清楚了事就走,我该怎么办?于是我大叫道,灵灵,你不能走,你把我关在这里,要是我死了,你就是杀了人,你可怎么给在国外的父母交代?
叶子低下头,突然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也给你讲讲自己吧。咱们互相都坦白了,这才公平。
叶子的讲述,和我从刁师傅那里听来的东西,实际上只是多了些细节。
在叶子的回忆中,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做过知青的父母回城后一度没有工作,后来她爸在街头摆了一个书摊,她妈也帮着买书。这期间有了她,她妈经常抱着她在书摊上卖书,这让她从小对书的兴趣胜过一切。她爸妈用辛苦挣来的钱给她买玩具,两岁的她把玩具扔了,只抓起书乱翻。到她五岁时,家庭境遇发生了变化,她的爸妈突然办起了一家小小的商贸公司。又过了两年,她刚进小学,她爸妈的公司已做大了。她爸坐的车是尼桑,由一个姓刁的师傅开。叶子叫他刁叔叔。刁叔叔有时开车送她出去玩,并说这车是你爸从省政府租借来的,你爸可是了不起的人。小叶子说我爸就爱抽烟,很呛人,没什么了不起。刁叔叔说你不懂,你爸的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火车货站的仓库,你爸要发的货,比外贸局的货要多出一倍呢。刁叔叔还告诉她,你爸的副手,就是省上一个大官的儿子,他对你爸可佩服了。她爸的副手就是现在的赵董,他当时就认叶子做干女儿。叶子的小名叫灵灵,所以父母和干爸爸都一直这样叫她。
在叶子的讲述中,我并没听到我想解开的谜团。于是,在她讲完后,我像所有听故事的人一样地问道,后来呢?
叶子说,后来就没什么可讲的了。我读大学后,老发现有人在校园里跟踪我。放假回去后,我对干爸爸讲了这事,可他却帮着那些跟踪我的人说话,说没人跟踪我,校园里很安全的。我就知道我干爸爸也有了变化,我不在爸妈身边,谁也不会真正关心我的。并且,我在书房看书时,我干爸爸还不断进来拿东西,我知道他在监视我。所以,我觉得在墓园做事最好了,人少坟多,又安全又安静。如果不是你闯进这里来的话,我真以为天下没人监视我跟踪我了。
叶子的话让我长出了一口气。连懂点最简单的心理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她这是被害妄想。所以她怕生人,怕突然停在面前的车,遇到这些情况她就要生病,要躲避。当然,她更怕被人监视,我在很长的时间对她这样做过,我这是罪有应得。当然,我这罪实际上也不叫罪,至少不该被关在坟墓里。不过,叶子在讲述过去时语气平和,这让我看见了被赦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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