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寄打马往太初宫狂奔,到了大司马门,点数了二十个知根知底的亲信侍卫,也不解剑,直接到了皇帝办事的太极殿门口。
守门的宦官是皇帝的心腹,见杨寄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已经慌了,到杨寄面前谄颜问了安,又伸出胳膊虚拦着:“尚书令,尚书令,陛下这会儿在歇觉,您稍等一等,老奴这就去通报。”斜着眼睛看看他的佩剑,等了一会儿,但见杨寄恍若不见似的毫无解剑的意思,又不敢强他,只能叹口气进去了。
杨寄强迫自己守着最后一分礼数,握着剑柄在门外丹墀下虎沉沉地等候着,中午饭里的汤圆,在他弯腰驱驰之后,现在尽数在他肚子里黏腻打滚,胃里一阵阵发酸饱胀,难受极了。好容易里头那宦官又出来,小心翼翼道:“尚书令,陛下请您进去。”
杨寄带着他的人,几步进到太初宫里,侍卫们熟门熟路地四下检视了一番,对那宦官说:“陛下这里万安。”亦是示意杨寄放心,杨寄看了看东梢皇甫道知用作书房的偏殿,橐橐地走了进去。
皇甫道知似乎已经保持坐姿很久了,宽大的袖子铺陈在案几上,洁白的素绸,镶着黑色的缎边,手里的紫毫笔不停地在纸上书写着,旁边放着一张、一张,又一张。他抬头看了看杨寄,目光里愤懑一闪而过,书案边也放着他御用的长剑,剑鞘包金,里面锋刃亦是吹发断石的好家伙,但他还是没有敢拔出剑来,像男人一样和杨寄殊死拼斗。他只冷冷道:“尚书令这会儿过来,有何见教?”
杨寄屈了屈单膝给他见了礼,目光往后一瞥,那些宦官们知趣地掩上门出去了。皇甫道知冷笑一声:“佩剑也不解,打算弑君么?”
杨寄忍了好久的气有些忍不住了:“陛下,我今日好好地来,话好好地说。”他把佩剑从腰带上取下来,“咣”地一下按在属于他的那张小案上,捏着剑鞘,毫不畏惧人言的模样:“中书省拟的诏书,我是今日才知道的。陛下可以给我,我去丢掉。”
皇甫道知挑着眉,“呵呵”笑得颤巍巍的:“尚书令开玩笑是么?丢掉?按常理,不该是中书省以朕的名义下诏三回,然后尚书令谦辞三回,然后我无可奈何,大家心知肚明,你半推半就,坐上这个位置?”他指了指身下的坐席——也不过就是寻常的玉草席,可是,坐谁的屁股,还真是大有不同。
杨寄虽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是错话,但就是无法把这些冲出口的话语咽下去,他只是略一犹疑,便直截了当地说:“沈沅还给我,我安安分分当尚书令,不作他想。”
皇甫道知的眼睛眯了眯,冷笑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除非你解甲归田,解散北府军,或许,还能体现几分诚意。”
他并不是愚蠢得不懂得把控机会,只是根本不愿意相信杨寄。杨寄的眼睑抽搐着,恨得无以复加:谁不知道,皇甫道知恨他恨到极点,若是稍解权柄,只怕骨头渣都不会剩下——他皇甫道知哪有诚意和他好好谈话?!
杨寄蓦然握紧手中的剑鞘,上半身倾斜着逼迫过去:“陛下,玩火者必自焚!您以为,我就没有其他法子?!太初宫就这么大!建邺城就这么大!我就是翻遍了太初宫,翻遍了建邺城,也不信翻不出我家阿圆来!你信不信,你根本就关不住她!”
然而,他也是那个玩火者,皇甫道知的脸被愤怒烧得通红,连着一双眼睛也瞪得血丝毕现:“杨寄!那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如何?你弑君,我的人杀沈沅,咱们一命换一命!”
杨寄竟然给他说愣了:妈的!这家伙才是天字一号的大赌棍啊!比起自己当年瞪着血红的眼睛要砍胳膊,那是更胜一筹啊!
退步的台阶已经被双方都堵死了。杨寄心里恨死了擅做主张的沈岭,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也只能对着皇甫道知发。他冷笑一声说:“陛下放心,我是打过仗的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最愚蠢的。你既然不肯通融,那我们少不得慢慢耗着,看看谁赌得赢这一局!”
他出了太极殿,感觉自己今日还是莽撞了。但是覆水难收,只能考虑这样的状况下该怎么做才好。“太极殿这里给我轮班儿,皇帝要去任何地方,必须有人跟着,再及时报于我知晓。”杨寄扭头吩咐道,“他身边的宦官宫女要去任何地方,也必须有人跟着。然后,宫里所有的宫女宦官,叫中常侍重新点数开单,年纪大的一律放出宫去,其他的,从饭食起,一个人一个人地比对。”
不过就是细工夫!杨寄咬着后槽牙暗搓搓想,从核对人数、清查你的行踪开始,就不信这个太初宫我翻不过来!
鲍叔莲主动来到尚书省办事的地方,通报见了杨寄,左右看看笑道:“大将军好是威风,不过,老奴为难之处甚多,还要请大将军谅解呢。”
对于他,杨寄不能不多担待着,陪着笑迎进来,还亲自去闩上了门:“中常侍这话可折煞我了。有啥为难,你只管说!”拍拍胸,表示仗义。
鲍叔莲抿嘴儿一笑:“你可知太初宫有多少宫苑,多少屋子,多少宫女,多少宦官?”
杨寄摇摇头:“所以要靠中常侍嘛。”
鲍叔莲也摇摇头:“太初宫九十九座宫苑,八百多屋子,宫女儿往少里说有近两万,宦官则有八千多。进了宫的自来就出不去,年纪大的白头宫女不知在哪个掖庭里蹲着,死了便拉出去埋掉。一个个查,费劲是小,根本都是空子,将军想要找的东西,没法子找,还会逼得那人狗急跳墙。”他说了一大半,到得解决方法就没话了,又闲闲地开始拨指甲。
杨寄知道这些宦官的尿性,耐着性子笑道:“挨着找那是下策,上策莫过于切断那位和内里的联系。他现在任用的几个宦官心腹,我瞧着都是贼眉鼠眼的,哪里像中常侍那么正派诚恳?若是中常侍能像当年那样,掌握整个后宫的权柄,想必那人那里的几个为首的阉党,也兴不起风浪来了。”
鲍叔莲眉花眼笑:“哦哟,老奴哪当得起大将军这样的夸奖?!老奴都一把年纪了,什么权不权的又有啥用?横竖不过是方便为大将军办事罢了。”
看来马屁拍得还算到位,而且这老货想要什么也很明确,杨寄笑道:“那是!中常侍人品杠杠的,我在当虎贲侍卫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几年总归是让中常侍受委屈了。远的不谈,近的么,只差处置掉那位身边的几个小鬼,就不怕阎王了,是啵?只是我有心,有力,却没有机会——”
他的目光斜乜过去,鲍叔莲自然明白意思,笑眯眯说:“简单得很,在宫里,谁能不犯错处?我叫人盯着,尚书令到时候只管下令也就结了。”
狼狈为奸,自然是要对付皇甫道知身边得用的宦官。自汉代以来宦官专权,基本靠的就是“近天颜”这一条,然而风险也是极大的,东汉桓灵二帝,任用宦官除掉外戚,却让国政失控,党锢之祸为害多年,甚至可说就是动摇了汉室的江山根基,所以后来历任的帝王,对宦官的任用也都极其谨慎,以免蹈其覆辙。
大楚的律法之中,就特别限制宦官的权限,而要帮皇帝传递、获得信息,皇甫道知身边的几个亲信少不得踩着雷池边线,做些越轨的事情。鲍叔莲身在宫内,又格外熟悉各项宫规法度,帮这个忙,也就是乘隙告密,自然是手到擒来。很快弄到了内侍省几个人的大小罪过,一例发到了杨寄那里。
话说宫里和民间的习俗一样,十三上灯,十八落灯。落灯之后,就意味着过年的休闲结束了,衙门开印,民人上工,一切又要进入正轨了。
显阳殿里仍然停着大行皇后庾清嘉的棺椁,入殓之后,棺椁上另加灵棚。这日正好是“二七”,虽不算最隆重的殷奠日子,但也由和尚敲打念经折腾了一天。
皇后遗下的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才三岁,懵懂间知道自己失去了娘亲,哭得也极是哀戚。一直坚持守灵的庾献嘉,衣衫污浊,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又是红肿,又是郁青,累得都失去了以往的神采。她陪着两个小侄儿侄女哭过了阿姊,抱着两个娃娃帮他们擦眼泪:“临川公主,淮南郡王,你们不要难过了,阿母在天上,看你们乖不乖呢。”
她回首对鲍叔莲说:“我叫安排送公主和郡王去西苑的车驾,安排好了?”
鲍叔莲说:“早安排好了。只是——非要去西苑?”
庾献嘉说:“所幸阿姊有先见之明,郡王不为父亲所喜,不过是无辜的娃娃,就算覆巢,兴许还有挽还的余地。”她眸子似乎突然射出光来:“我交代的话,你可还记得?”
鲍叔莲苦笑道:“娘娘是赌徒,奴是打下手的。要不记得娘娘的吩咐,奴自己的命都要送掉,只能记得才行。希望老天爷还给我有命去说罢。”
庾献嘉冷笑了一声,又问:“这些日子,那个人如何?”
“能如何?”鲍叔莲道,“自然是憋屈。娘娘的法子虽是在幕后,但是筹谋于朝堂之外,中书省的禅位诏一拟,那人必定和杨寄翻脸,彼此就没有了退路。现在,杨寄心狠手辣,以擅乱朝政的名义把那人的亲信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那人光杆一根,自然被逼到了极处。今日出太极殿又被虎贲侍卫拦下,那人气得在朝堂上大闹了一场,说是皇后的二七,夫妻情深,不能不来奠酒——只怕——”他伸头向外张望了一下:“只怕就快到了。”
他匆匆带着庾清嘉的两个孩子,从后头绕行,离开了。庾献嘉气定神闲,等候着一场属于她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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