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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设想到他们的回答很一致,很肯定,都说人死了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虽然各人说法不同,口气不同,他们对自己的见解都同样坚信不疑。他们都头脑清楚,都是先进知识分子。我提的问题。他们看来压根儿不成问题。他们的见解,我简约地总结如下:

&ldo;老皇历了!以前还要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呢!子子孙孙还要祭祀&rdo;作飨&rdo;呢!现在谁还迷信这一套吗?上帝已经死了。这种神神鬼鬼的话没人相信了。人死留名,雁死留声,人世间至多也只是留下些声名罢了。&rdo;

&ldo;人死了,剩下一个臭皮囊,或埋或烧,反正只配肥回了。形体已经没有了,生命还能存在吗?常言道:人死烛灭。蜡烛点完了,火也灭了,还剩什么呢?

&ldo;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黄了,枯了,死了。不过革有根,明年义长出米。人也一样,下一代接替上代,代代相传吧。一个人能活几辈子吗?&rdo;

&ldo;上帝下岗了,现在是财神爷坐庄了。谁叫上帝和财神爷势不两立呢!上帝能和财神爷较量吗?人活一辈子。没钱行吗?挣钱得有权有位。争权夺位得靠钱。称王称霸只为钱。你是经济大国。国际问才站得住。没有钱。只有死路一条。咱们现在居然&rdo;穷则变,变则通了&rdo;,知道最要紧的是理财。人生一世,无非挣钱、花钱、享受,死了能带走吗?&ldo;

&ldo;人死了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不死的灵魂吗?我压根儿没有灵魂,我生出来就是活的,就得活到死,尽管活着没意思,也无可奈何。反正好人总吃亏,坏人总占便宜。这个世界是没有公道的,不讲理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什么都不由自主呀。我生来是好人,没本领做恶人。吃亏就吃亏吧。尽量做些能傲的事,就算没有白活了。&rdo;

&ldo;我们这一辈人,受尽委屈、吃尽苦楚了。从古以来,多少人&rdo;搔首问青天&rdo;,可是&rdo;青天&rdo;,它理你吗?圣人以神道设教,&ldo;愚民&rdo;又&rdo;驭民&rdo;&iddot;我们不愿再受骗了。迷信是很方便的。也顶称心。可是&rdo;人民的鸦片&rdo;毕竟是麻醉剂呀,谁愿意做&iddot;瘾君子&rdo;呢。说什么&rdo;上帝慈悲&rdo;。慈悲的上帝在干什么?他是不管事还是没本领呀?这种昏赖元能的上帝,还不给看破了?上帝?哪有上帝。&rdo;

&ldo;我学的是科学。我只知道我学的这门学科。人死了到哪里去是形而上学,是哲学问题,和我无关。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rdo;

他们说话的口气,比我的撮述较为委婉,却也够叫我惭愧的。老人糊涂了,但是我仔细想想,什么都不信,就保证不迷吗?他们自信不迷。可是他们的见解,究竟迷不迷呢?

第一,比喻只是比喻。比喻只有助于表达一个意思,并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虚实。&rdo;人生一世,草生一秋&rdo;只借以说明人生短暂。我们也向人祝愿&rdo;如松之寿&rdo;、&rdo;寿比南山&rdo;等等,都只是比喻罢了。

&ldo;人死烛灭&rdo;或&rdo;泊干灯烬&rdo;。都是用火比喻生命。油或脂等燃料比喻躯体。但另一个常用的比喻&rdo;薪尽火传&rdo;也是把火比喻生命,把木柴比喻躯体。脂、油、木柴同是燃料,同样比作躯体。但&rdo;薪尽火传&rdo;却是说明躯体消灭后,生命会附着另一个躯体继续燃烧。恰恰表达灵魂可以不死。这就明确证实比喻不能用来判断事物的真伪虚实。比喻不是论断。

第二,名与实必须界说分明。老子所谓&rdo;名可名,非常名。&rdo;如果名与实的界说不明确,思想就混乱了。例如……我没有灵魂&rdo;云云,是站不住的。人死了,灵魂是否存在是一个问题。活人有没有灵魂。不是问题,只不过&rdo;灵魂&rdo;这个名称没有定规。可有不同的名称。活着的人总有生命一-不是虫蚁的生命。不是禽兽的生命,而是人的生命,我们也称&rdo;一条人命&rdo;。自称没有灵魂的人,决不肯说自己只有一条狗命。常言道&rdo;人命大似天&rdo;或&rdo;人命关天&rdo;二人命至关重要,杀人一命,只能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偿。&ldo;一条大命&rdo;和&rdo;一个灵魂&rdo;实质上有什么区别呢?英美人称ul,古英文称;host,法国人称a。西班牙人称ala,辞典上都译作灵魂。灵魂不就是人的生命吗?谁能没有生命呢?

又例如&rdo;上帝&rdo;有众多名称。&rdo;上帝死了&rdo;,死的是哪一门子的上帝呢?各民族、各派别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上帝,都把自己信奉的上帝称真主,称唯一的上帝,把异教的上帝称邪神。有许多上帝有偶像,并且状貌不同。也有没有偶像的上帝。这许多既是真主,又是邪神,有偶像和无偶像的上帝,全都死了吗?

人在急难中,痛苦中,烦恼中,都会呼天、求天、间天,中外一例。上帝应该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吗?如果不应不答,就证明没有上帝吗?

耶稣受难前夕,在葡萄园里梅告了一整夜,求上帝免了他这番苦难,上帝答理了吗?但耶稣失去他的信仰了吗?

中国人绝大部分是居住农村的农民。他们的识见和城市里的先进知识分子距离很大。我曾下过乡,也曾下过干校,和他们交过朋友。能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也能认识他们的人品性格。他们中间,当然也有高明和愚昧的区别。一般说来,他们的确思想很落后。但他们都是在大自然中生活的。他们的经历,先进的知识分子无缘经历,不能一概断为迷信。以下记录的,都是笃实诚朴的农民所讲述的亲身经历。

&ldo;我有夜眼,不爱使电棒,从年轻到现在六七十岁,惯走黑路。我个子小,力气可大,啥也不怕。有一次,我碰上&rdo;鬼打墙&rdo;了。忽然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旁边许多小道。你要走进这些小道,会走到河里去。这个我知道。我就发话了:不让走了吗?好,我就坐下。&rdo;我摸着一块石头就坐下了。我掏出烟袋,想抽两口烟。可是火柴划不亮,划了十好几根都不亮。碰上&rdo;鬼打墙&rdo;,电棒也不亮的。我说:&ldo;好,不让走就不走,咱俩谁也不犯谁。&rdo;我就坐在那里。约莫坐了半个多时辰,那道黑墙忽然没有了。前面的路,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回家了。碰到&rdo;鬼打墙&rdo;就是不要乱跑。他看见你不理,没办法,只好退了。&rdo;

我认识一个二十多岁农村出身的女孩子。她曾读过我记的《遇仙记》(参看《杨绛文集》第二卷228-23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问我那是怎么国事。我说:&rdo;不知道,但都是实事。全宿舍的同学、老师都知道。我活到如今,从没有像那夜睡得像死人一样!她说:&ldo;真的,有些事,说来很奇怪,我要不是亲眼看见,我决不相信。我见过鬼附在人身上。这鬼死了两三年了,死的时候四十岁。他的女儿和我同岁,也是同学。那年,挨着我家院墙北面住的女人刚做完绝育手术,身子很弱。这个男鬼就附在这女人身上,自己说&rdo;我是谁谁谁,我要见见我的家人,和他们说说话。&rdo;有人就去传话了。他家的老婆、孩子都赶来了。这鬼流着眼泪和家里人说话,声音全不像女人。很粗壮。我妈是村上的卫生员。当时还要为这女人打消炎针。我妈过来了,就掐那女人的上嘴唇一一叫什么&rdo;人中&rdo;吧?可是没用。我妈硬着胆子给她打了消炎针。这鬼说:&ldo;我没让你掐着,我溜了。嫂子。我今儿晚上要来吓唬你l&rdo;我家晚上就听得哗啦啦的响,像大把沙子撒在精上的响。响了两次。我爹就骂了:深更半夜,闹得人不得安宁,你王八蛋!&rdo;那鬼就不闹了。我那时十几岁,记得那鬼闹了好几天,不时地附在那女人身上。大约她身子健朗了,鬼才给赶走。&l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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