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奇怪外面为什么这样热闹,陶成大叔已经两只大手各揪着三梆子和五星的耳朵进屋来了,小金来捂着鼻子跟在后面。三梆子歪着脖子,两只手抱着陶成大叔的胳膊,咧着瓢嘴一个劲儿地央告着,哎哟,哎哟,二大爷,松松手,看揪掉了耳朵不!
揪掉耳朵?我还想揪掉你小子的脑袋哩。咋啦,知道疼啦?哼,看你下回还跟人家惹事儿揍架不?陶成大叔两手一松,三梆子和五星赶紧捂着耳朵缩到一边去了。
我看着三梆子狼狈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人们哄笑的原因。只见他那身粗布夹袄里里外外湿了个透,光光的肚皮上又是水,又是泥,豆包子棉鞋上的黄土粘成了两个大泥砣子。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细细的秤杆儿上吊了两个大秤舵。挤在门外的一些调皮的孩子探头探脑地冲着屋里喊,嗨,三梆子,穿着夹祆就下河凉快去呀?惹得三梆子一阵好骂。
方丹,你看能给这几个浑小子上点儿药不?陶成大叔问。
我这才发现三个淘气包身上都带了伤。三梆子让人家打破了牙,五星额头上鼓了个青包,小金来鼻子里塞着两撮荠荠菜,脸上还抹着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痕。
你们这是怎么弄的啊?我问他们,赶忙拉开抽屉找药水。
呸,呸。三梆子扭头吐着发红的口水,嚷声囔气地说,咋弄的?还不是银洼村儿那些王八龟孙儿……
咳,咋又骂人哩?陶成大叔双眉一横,吓得三梆子一缩脖子不吭声了。
方丹,你不知道这帮野小子有多浑,我和你爸刚跟人家银洼村的大人说和了,一回头,这帮野种又打起来了。陶成大叔忿忿地卷着喇叭烟,蹲在我桌边的长凳上嘟哝着。
五星气鼓鼓地说,那能怪俺们不?谁叫他村儿里闸着白汪汪的河水卡巴咱陶庄哩!俺们骂了几句,他村儿的野小子就和俺揍架,还把三梆子扔到河里……
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跟我比画着,他们村儿大人孬,小孩儿也孬,都把俺的鼻子打冒血了。
三梆子又梗起脖子,不肯罢休地说,呸,哪天碰见,俺还得揍他们,看谁能揍过谁!
还说,还说……陶成大叔喝住三梆子,又对我说,方丹,你瞧瞧,咱这乡里的孩子没人管咋行?啊,你瞧瞧,见天打架闯祸的。
陶成大叔看着我给三梆子他们一个个地抹完了药,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说,方丹,自打你一来陶庄,就让俺给你派个活儿,你爹妈和翰明也给我说叨了多少回,我寻思,你有病就够难为的了,咋能再让你干活儿哩?再说,咱得找个合适的事儿不是?今儿可让这帮野小子给我提了个醒儿……
陶成大叔说着,看了一眼涂了一脸红药水的三梆子和五星,又看看鼻子里堵着药棉的小金来,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方丹,你是个有志气的,咱村的小孩子也都愿偎着你,叫我说啊,干脆,你就去咱陶庄的学屋当先生吧,教这些没事儿瞎颠的小小子念念书,认认字儿,省得他们满世界里跑着闯祸去。
叫我当老师?陶成大叔,你是说让我去当老师吗?
我一连串地问,又高兴,又不敢相信地紧盯着陶成大叔。
陶成大叔或许看见我的脸涨红了,就说,方丹,这事儿你甭作难,大叔也不是让你立马就点头,还得容你想想不是?
我的脸一定是红了,我觉得脸上热烘烘的,心里只在想,我能当老师吗?
陶成大叔摇摇头接着说,咱那学屋的事儿,你兴许也听说了不老少,唉,让人愁啊……他蹙起眉头,两眼紧瞅着喇叭烟,一口接一口地嘬着。
陶成大叔说的学屋,就是陶庄的小学。村里的人提起孩子们上学的事,没有不叹气的。多少年来,这一带没有正规学校,县城里的&ot;官学&ot;又读不起。大多数孩子因为家里穷,缺劳力,过早地挑起了劳动的担子。村里也不是没有来过老师,可教不了多久,老师就卷着铺盖走了,因为陶庄的孩子太没纪律,发给他们的书,没几天就变成了满天乱飞的纸飞机,或是在地上摔着玩儿的三角、四角。在这些乡村孩子看来,读书、认字实在是太费劲儿了,他们宁愿去割一筐糙,剜一篮子野菜,累了,在湿润润的青糙地上打个滚儿,饿了,跑到树下摘几个枣子,撸一把槐花,甜丝丝、香喷喷吃上几口,那有多痛快!有的孩子只在农闲的时候才能去上学,农忙了就得辍学回家去干活。有的男孩子下巴上长出了茸毛,却还在反复地上着一年级。学生们长进不大,老师却换了不老少。谁愿意在这种今天人满、明天屋空的学校教学呢?再说陶庄这几年一年比一年穷,老师们就更没有勇气到这里来了,孩子们读不读书再也没有人操心了。老辈子没念过书,还不是一样种庄稼?这话成了人们自我安慰的宽心丸。就这样,陶庄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孩子瞪着不识字的眼睛长大了,又一拨儿新的孩子像群小野马似的在村子里横冲直撞……
陶庄的孩子应该有个好老师啊。
我说,陶成大叔,我愿意教孩子们念书,就怕教不好……
方丹,先甭说别的,有你这句话就中哩!
陶成大叔一展双眉,高兴地说,我不是说了,你甭作难,教得了就教,教不了你就给那伙秃小子天南地北地讲讲道理,也让咱陶庄的孩子开开窍……
陶成大叔从长凳上下来,卡着五星和三梆子的脖子,把他们拢到我桌前,对我说,方丹,明儿清早就让五星他们来推你上学屋,往后就让他那伙子当你的腿。咱这就算说定了,啊?
我赶忙点点头,只觉得说不出的快乐。我说,陶成大叔,我会尽力的……
陶成大叔又对五星他们嘱咐着,你这伙子可得听先生说呀!他的嗓门儿就像在赶大车。
三梆子先咋呼起来,二大爷,放心吧。
嗨,姐姐当咱的先生喽‐‐
五星好像忘了疼痛,也拍着手蹦着跳着叫起来。小金来虽然不十分明白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却也跟着使劲儿地拍巴掌。
陶成大叔又揪揪三梆子的耳朵,野小子,还不赶紧回家换换衣裳去?小心我告诉你姐,让她狠狠拧你个小舅子!
三梆子咧着瓢嘴一个劲儿地说,哎哟哎哟,二大爷,俺这就去换……这就去换……那憨头憨脑的样子引得屋里的人都笑了。三梆子却又故意板着脸,夸张地甩着两个大泥砣子,一歪一斜地向外走去。
人们都走了,陶成大叔的脚后跟刚刚迈出门槛儿,我立刻就抓起身边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往空中扔起来,一时间,屋里飞的什么都有。我尽情地大声叫着,噢‐‐噢‐‐吓得大白狗也汪汪大叫起来。这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黑暗的树林里走了很久的人,突然看见了一片光明,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喜悦,我的心简直要飞起来了。
夜已经很深了,风在春天的原野上无拘无束地奔跑着,向大地抖落着复苏的气息。我躺在床上,向黑暗眨着眼睛,心底有个声音一遍遍地说,明天,明天,我就是陶庄小学的老师了,我就要当老师了……穿过夜的帷幕,我看见一排整齐的绿色铁栏,还有一簇簇枝叶繁茂的淡紫色的丁香花,我听见当当的钟声,一群孩子随着钟声欢呼着冲进教室……我看见一位美丽的女老师,她的长长的发辫儿一直拖到腰际。那时妈妈背我路过学校门口,我总要妈妈把我放在铁栏外的石阶上坐一会儿。隔着铁栏我看见女老师走出教室,她的身边围满了孩子,他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七嘴八舌的,老师笑盈盈地倾听着孩子们的话……那时我很想跑过去,紧紧跟在她身旁,让她那阳光一样的微笑也洒在我身上……我猛地坐起来,透过小窗,我看看外面,黑漆漆的天幕上缀满了闪亮的星星,夜空在星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深邃而明净。我久久地趴在窗口,望着遥远的星群,多少年啊,我总是梦想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看一看老师充满智慧的眼睛,听一听老师亲切和蔼的声音……明天,明天我自己就要当老师了。我要教孩子们学语文,学算术,还要教他们唱歌……我紧盯着天边那片闪烁的星星,渐渐地,那星星在我的眼前模糊了,那是陶庄孩子们一双双亮闪闪的眼睛,我耳畔好像有一片清脆的童声在热切地呼唤着,老师,老师……
我眨眨眼睛,清醒了。
嚓‐‐,我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小油灯,在桔黄色的灯光里翻拣着我的衣服,哦,明天,我要穿白衬衣,外面套上我的翻领的红毛衣。我还要梳好看的辫子,把长长的发辫儿盘在脑后,就像书里的女老师。我又一次急切地扑向窗口,向东方的天际寻找着晨曦。我多想让我的微笑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那样倾洒在孩子们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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