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收拾好自己之后,走到门口踟蹰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什么。他在等什么呢?等商珉弦说我送你回去,或者说我派人送你回去。再不济,哪怕说句我让人拿一把伞给你。这对他都是举手之劳的事。然而安安站在门口,局促地等了将近一分钟。安安从没有觉得一分钟如此漫长,可如此漫长的一分钟里,他还是没有等来任何一句话。商珉弦已经坐在床边的桌前翻起了明天拍卖会的资料。安安看着他翻过一页纸,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页被商珉弦“读”得彻底的字,翻过去了,就再也不看一眼。最终安安什么都没做,自己轻轻拧开门,然后离开了。安安没有带伞,商珉弦是知道的。可在喧器的燥雨声中,他还是任由一个刚从他床上下来的、没有伞的人乘着暴雨和夜色离开了。父与子庄清河回到庄家老宅时,才是下午。屋子前面是大片的草坪,连接一条林荫道。屋后则是一片密林,长着茂密的落羽杉。从这里望出去,山势起伏,林海莽莽。庄清河把车停在林荫道尽头,然后下车步行走过去。走到草坪前时,来了一阵不小的风,瞬间万木倾伏,如大海上刮过飓风,波浪翻涌间,轰轰声响不绝。“哥哥,哥哥……”一个清秀白皙的青年一边喊着,一边穿过草坪朝他跑了过来。庄清河在强烈的日光下眯了眯眼睛,看清之后笑了,说:“海洋。”庄海洋都都二十岁的人了,这会儿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往庄清河怀里猛扑。庄清河被他扑得一个趔趄,后退了两三步才抱着庄海洋稳住脚步,脸都皱起来了。他默默吐了口气,跟他商量:“海洋,下次咱们能不这么扑过来吗?”庄清河牵着庄海洋回屋里,在一楼客厅坐着跟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就发现庄海洋一直在挠痒。庄清河皱着眉把他带到卧室,让他脱了衣服。结果发现庄海洋身上起了好多小红点,因为长期抓挠,很多地方已经显出了血丝,还有些地方结了血痂。庄清河一言不发,拿起他的衣服看了看标签,没发现问题。接着就看到了庄海洋的床,上前去摸了摸床单料子,没说话。给庄海洋涂完药,庄清河回到客厅,陶管家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后脸上挂了笑:“大少爷,你回来了。”“嗯。”庄清河看了看一旁做事的几个佣人,突然问:“现在是谁照顾海洋呢?”陶管家拿不准他为什么这么问,笑着没回答。庄清河见状,侧了侧脸也没再追问。陶管家又说:“老爷说让你一回来就去书房找他。”"知道了。”庄清河应了一声,就上楼往书房去了。书房里,庄杉正在书桌后仰着头午睡,他的枪放在桌上。庄清河站在书桌前,看着熟睡中的庄杉,他呼吸平缓,似乎很享受午后的惬意时光。庄杉今年刚刚五十岁,这个年龄,对于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还很年轻。他喉结也如年轻人一样饱满,此时随着呼吸游动着。那把漆黑的手枪就静静放在桌子上,保养得很好,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庄清河这个时候只要上前一步,不,他甚至不用移动,他的手臂那么修长,他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身体重心,一伸手就能捞到。地上铺着厚密华丽的地毯,吸走了庄清河因焦灼而剧烈的心跳声。他只要捞起那把手枪,对准庄杉的额头,轻轻扣动扳机。所有的噩梦都会烟消云散,困了他多年的牢笼也会被打破。他一直想要隐瞒的秘密也再不会为人知晓。窗外阳光那么好。书房其中一扇窗子对着屋后的密林,落羽杉的树影连接成片,让整个林子变成了极暗的绿色海底。庄清河在这片如海般的绿荫中,静静地看着庄杉。蝉鸣响彻整个庄园,庄杉似乎是被聒噪的蝉声吵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庄清河。问:“你什么时候到的?”庄清河本来在看向窗外,闻声转回头,说:“到了有一会儿了,看你睡得很熟,就没喊你。”庄杉坐起来抻了抻身子,然后才瞟到那把枪似的,奇怪道:“这东西怎么忘了收起来了?帮我放到柜子里。”庄清河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拿起那把手枪。他对各种型号的手枪重量都很熟悉,这把枪他一掂在手里就知道,里面没有子弹。庄杉还在看着他。庄清河面不改色地把手枪收到了柜子里,神色没有一丝晃动。父子二人在临窗的桌椅前坐下。“你最近忙得很。”庄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是埋怨他回南洲这么久也不回家。庄清河正给庄杉的茶杯里添茶,说:“我怕母亲多心。”母亲指的是庄杉的现任妻子金玉枝,庄海洋的母亲,庄清河一直这么称呼她。庄清河身份尴尬,金玉枝对他一直多有防备。如果刚从圳海回来,就急吼吼地上门,指不定她怎么想呢。庄杉眉眼舒展些,说:“你在这方面一直都很懂事,从来没有让我难做过。”庄清河笑了笑,没说话。接着,庄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从圳海也没带什么人回来,身边有合适的助理吗?”庄清河闻言,手上一顿,说:“我这边正招呢,有几个不错的。”庄杉没说话,用一种庄清河很熟悉的目光看着他。庄清河轻而易取地从里面看到了等待,庄杉在等待他把话先说出来。而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庄清河总能准确说出庄杉想听到的话,他问:“您有合适的人给我推荐吗?”庄杉从容地踩着庄清河给出的台阶,稳稳走下来,说:“你这么问,我倒是想起来有个人还不错。”庄清河喝了口茶,然后抬头笑道:“那我待会儿就把人带走。”“不急。”庄杉挥了挥手,说:“晚上留下来吃饭,我已经跟你母亲说了,让她今天早点回来。”“好。”一盏茶下肚,庄杉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那个商珉弦,你回来后跟他打过交道吗?”“没有。”庄清河歪了歪头:“听说这人很冷情,前些天把自己姑父都送进去了。”庄杉看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内容,收回视线,说:“这次招标的事很重要,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董事会,交给你负责。如果能成,我会先派你到国外待两年,等你回来,进总部的事就好说些。”他头也不抬,问:“知道怎么做吧?”庄清河垂眸望着茶杯里的波纹,说:“我明白。”父子二人的相处,十几年如一日,总是这样。就像两条狗在互闻气味儿,探对方底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转眼就到了晚饭时间,他们这才从书房出来下楼。一楼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是眼角的细纹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她看了一眼从楼上下来的两人,视线落在庄清河身上,明艳的双眸一眯,冷哼一声。庄清河像是没听到,走上前极谦逊地喊了一声:“母亲。”金玉枝坐着不动,倨傲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他一遍,说:“好久不见,我还当你死在圳海了呢。”她说话毫不留情,一点体面的余地都没给庄清河留。庄清河没说话,神色都不曾晃动一下。庄杉在一旁道:“少说这些,吃饭。”金玉枝又冷冷剜了庄清河一眼,起身甩着胳膊往餐厅走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出不忿的铛铛声。庄清河落在后面,四下看了看,问陶管家:“海洋呢?”“啊。”陶管家一愣,好像这才想起这个人,说:“我去叫小少爷,你先去吃饭吧。”庄清河见状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也往餐厅去了。他们落座了好一会儿,庄海洋才被陶管家领了过来,安排在庄清河对面,挨着母亲金玉枝。餐厅的气氛很滞重,空气里仿佛充满了浓郁的瓦斯气体,只要蹦出一点火星,就会立刻爆炸。唯独庄海洋在状况外,他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拖着椅子往庄清河那边去,想和哥哥坐在一起。厚重的实木椅子抬起来还有点费劲,庄海洋就夹在腋下拖着,椅子脚在地板上拖动出刺耳的声音,在这样滞重的氛围中有些说不上的滑稽。桌上其余三人都沉默不语,听着那声音。大概是庄海洋拖动椅子的时候,和地板的摩擦终于磨出了一颗关键的火星,金玉枝突然就炸了,她啪得一声把刀叉重重拍到桌上,怒道:“海洋!吃个饭你都不让人省心。”“不老实坐着,哪脏去哪,贱不贱啊你?”庄海洋被她骂得愣在原地,椅子背还夹在腋下,保持着费力拖椅子的姿势,看着自己的母亲发呆。庄清河本来一直低着头,这会儿才抬头,说:“海洋懂什么?母亲说给他听是白费口舌。”他站起来,单手拎起那个庄海洋拖着都费劲的椅子,放在自己旁边,让庄海洋坐下。金玉枝冷笑:“你们倒是兄友弟恭,是我多嘴了。我是不是该闭嘴啊?”“这是你的家,你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庄清河看着她,说:“想对谁说就对谁说,不需要找挡箭牌。”他听出金玉枝的指桑骂槐,但是觉得完全没必要。关庄海洋什么事?金玉枝还要说话,被一直不出声的庄杉打断:“好了,别吵了。吃饭。”吃完饭,庄杉回了书房,应该是去打电话叫他给庄清河安排的那个助理过来。而庄清河又陪了庄海洋一会儿,从他的房间出来,看到偌大的客厅里只有金玉枝一个人。庄清河避免和她共处一室,准备到外面去待一会儿。金玉枝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眼里满是憎恶地看着他。庄清河视若无睹,从沙发前经过。“为什么不死在圳海?为什么还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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