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庄清河办完相关手续,领回了邓昆的尸体,把他葬在了静山墓园。商珉弦陪他一起办的这些,他知道庄清河这种时候会更希望独处,就没有打扰他,一直在墓园外的车里等着。天边的夕阳像一个红肿未愈合的伤口,折磨着黄昏。夕阳渐渐隐去,庄清河仍是一动不动,他在墓前一直坐到深夜,还是没有打算离开。今天的月光特别好,洒了他一身,抖抖衣服仿佛能抖落一地银屑。抬头看去是一大幅的皎白,白天白地,让人像入梦般恍惚了起来。庄清河想起了多年前的月光。那是七八年前的某个中秋节。圳海的街道错综复杂,远处的路灯连绵不断,昏黄地照亮了一条条街道。这天晚上,庄清河和邓昆一起在屋顶过中秋节。邓昆躺在摇椅上看着熠熠的星空,庄清河则在一旁摆弄他的无线电设备。庄清河有一个很小众的爱好,就是无线电。这个人群的占比数量非常非常低,在这个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合法登记的无线电爱好者仅仅只有几万人。庄清河嘀嘀咕咕个不停,邓昆起身走过去蹲在一旁,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我跟宇航员聊天呢。”“啊?”邓昆瞪大眼睛,一脸不信:“你开玩笑的吧?”他怎么看都不觉得庄清河手里那些看起来一点都不高科技的设备,能和宇航员通上信。庄清河嘿嘿一笑。他不是开玩笑,无线电爱好者真的可以通过卫星进行远程联络,和空间站的宇航员对话。ariss(国际空间站业余无线电通讯计划)的官方网站有时候会专门公开一些对接频率,给世界范围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提供机会,利用无线电和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直接交流。这操作起来不难,就是很依赖运气。在合适的环境设置好频率和天线,就可以呼叫。但是要足够幸运,才有可能收到空间站宇航员的回应。庄清河运气不好,他呼叫过很多次,从没有得到过回应。邓昆听到之后,切了一声又躺回去,说:“这个概率听起来比中彩票还低。”夜色越来越深。后半夜的时候,月亮冲出云层,直往浩大深蓝色夜空奔去,一瞬间,月光亮得不像话。“回了回了!”庄清河突然大叫起来:“小昆,宇航员回我啦。”“真的假的?”邓昆从摇椅上跳下来,问:“回你什么了?”“我祝她中秋节快乐,我还说我正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过节。”庄清河摆弄着设备,然后里面响起一个沉稳的女声,声音有些失真,还伴随着滋滋啦啦的噪音,但还算清晰。“这是来自国际空间站的祝福,我也祝你和你的朋友节日快乐,友谊长存。”庄清河那时也才十来岁的年龄,这样的特殊经历让他兴奋不已,抱着邓昆大叫。“太酷啦。”他又高兴又激动,对邓昆说:“小昆,宇航员祝我们友谊长存。”邓昆被他感染,也陪着他大笑起来。那天晚上庄清河感觉自己牛逼坏了,拉着邓昆在屋顶喝了很多很多酒,一直喝到满天的星空和月亮都隐去。时间一晃来到今天,当年的星星们老了很多岁,月光也比当年更加寒凉。深夜的墓园寂静无声,庄清河长久地捂着脸,坐成一座雕塑。--------------------我的朋友躲着我。我的朋友仍然活着。---扎加耶夫斯基《悼念一个失去的朋友》血指纹庄清河消沉了很多天,期间宋明山来找过他,两人见面就是争吵。庄清河将邓昆之死的主因归咎于宋明山,他问了无数次宋明山为什么要保留那本圣经,宋明山总是答不上来。秋意最浓的时候,关于庄氏的收购工作也进入尾声。签合同这天,庄清河又和庄杉碰面了。庄杉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白头发都变多了,看来公司易主这事儿对他的打击挺大。也是,毕竟经营了大半生的事业。他看着庄清河,还没放下当父亲的款儿,依然用的是以前的语调。“庄清河。”庄清河回头看着他,等他说话。“你把海洋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吗?”庄杉蹙眉看着他,说:“你还有个种,算一算,还有不到半年就该出生了。”庄清河阴恻恻地看着庄杉,看得他后背发凉。过了许久,庄清河说话了,他语气很燥:“庄杉,这些年跟你说话可真累。总说些蠢话,有时候真他妈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你都不在乎自己的种,指望我在乎?”“”“你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庄清河离近了一点,睥着他,问:“就你这智商是怎么生出我的?”“……”庄杉怒视着他,嘴唇紧抿。他想过庄清河对他的各种态度,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鄙夷到彻底的。庄清河看起来似乎懒得跟他多说,转身就准备走了,商珉弦在远处等着他。刚走出两步,庄杉在后面又说话了。“庄清河,你就不怕我说出那件事吗?”庄清河背影顿了顿,微微侧头看了庄杉一眼,皱眉吐出两个字:“傻逼。”“……”庄清河朝商珉弦走过去,脸色阴沉又倦怠,看到商珉弦的时候还是稍微和缓了些,说:“回去吧。”“嗯。”商珉弦牵住他的手。回去的路上,庄清河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商珉弦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庄清河这才回头冲他扯出一个有安抚意味的笑。商珉弦在心里叹了口气,每每看到庄清河,他都觉得自己在看一根紧绷的弦。这根弦快要断了。不仅如此,庄清河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张和戾气十足,连商珉弦有时候都忍不住看着他皱眉。那不仅仅是因邓昆的离世生出的悲伤,更像是消极应世,放弃对抗前的堕落苗头。宋明山这天又打电话给庄清河,约他吃饭。庄清河想了想,还是出门赴约了。餐厅是宋明山选的,人均消费好几百,好在人少,够安静。庄清河进去的时候,宋明山已经在了。在距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庄清河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打量他。庄清河叹了口气,他觉得宋明山这种人,要是去当卧底,肯定是死得最早的那一批。宋明山今天穿的便衣,虽然制服脱下来了,那一身正气却跟焊死在他身上一样。眼神明亮如鹰,背依旧挺直。他们这类人,对于视线的敏感高于常人。宋明山很快就察觉到来自侧后方的视线,转头朝他看了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庄清河像是被鹰擒住了咽喉。他走到宋明山面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宋局长找我什么事?”宋明山已经点好了菜,两人边吃边聊。宋明山:“我家里失火之后,国安部的人找我谈过。”庄清河抬头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宋明山:“关于瓯岛的事。”瓯岛局势动荡,内部矛盾尖锐,这几年来,爆发内战的风险逐渐增加。这也是许僭越当初离开圳海后,选择去瓯岛的重要原因。他要做的,就是引起内战。军火商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战争的人。庄清河曾说,供需关系中,先有需求,才有供给。而许僭越直接无视规则,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没有需求,他就创造需求。一旦真的让他引发内战,那就是数不清的人命。人们经常说,谁有钱谁说了算,可真正的现实是“谁有枪谁说了算”。军火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是可以反过来控制政治和经济的。许僭越的野心无限大,他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不受政治掣肘,他要反过来控制政治局势,瓯岛是他的第一站。庄清河歪歪地坐着,和宋明山的正襟危坐形成鲜明对比,他语气散漫地问:“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在圳海和许僭越打过几年交道,算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了解他的人,我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庄清河嗤笑:“这还用我看吗?他就是个疯子啊,他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奇怪。”宋明山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就不想给邓昆报仇吗?”“报仇?”这俩字好像戳到了庄清河的笑点,他笑了两声,说:“你说的真轻松啊,没家没业无儿无女的宋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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