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是把自己在那天夜里顿悟的关于全部自己向张沉全盘托出?还是昂起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自己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总之绝不是求得他的原谅。程声还没想好说些什么,身体忽然一轻,紧接着他被按在阳台围栏上,整个上半身飘在空中。程声感觉自己正飞在夜晚的凉风里,周围一片清净,纷纷扰扰的烦恼全都离他远去。原来在风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没多久他忽然觉得后颈一酸,刚刚穿过自己的凉风瞬间消失得干净,他又回到熟悉的室内。张沉望着靠在围栏上一喘一喘的程声,拍拍他的脸,问:“是不是觉得解脱了?”“是,解脱了。”程声一只手压在胸口,一把把捋气。他断断续续从胸口挤出几句话,“你以为我不想好好生活吗?我以前试过无数种别的办法,吃药、拜佛念经、拿刀和笔划自己,可这些东西治标不治本,我一直在兜圈子,兜兜转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了,解决一切的办法就是从根源上杀死自己,你就让我走吧。”这样一长串话让程声感到吃力,他刚说完就扶着栏杆大口喘气,脸上却一副坚定的表情。对面的张沉听得认真,等他全说完却丝毫不生气,反而露出释然的笑。攥着程声衣领的那只手骤然卸了力,张沉慢慢把自己攥出来的褶子捋平,垂着眼说:“咱们是一样的。”程声抬眼看他,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我根本不会拦你。”张沉低着头帮程声整理衣服,只留给他一张看不真切的脸。他刚刚在路上跑出来的火消失殆尽,连带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家人爱人也没资格要别人离开或是留下,这个道理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累了就离开,我不会强迫别人。”张沉说:“可我也想离开,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程声把头压得很低,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以为你想好好活着。”“我想离开。”张沉又重复了一遍,面对不知该说是畏畏缩缩还是大义凛然的男人说:“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腿上有两道疤,现在全都已经看不清,但我一直记得它们,一道是我十岁那年冬天自己打出来落下的,一道是高考完那年夏天落下的,也是我自己打出来的。后来它们逐渐从我的皮肤上消失、愈合了。直到现在,它们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你每天和我睡在一起,看不见它们对不对?但我能看见,它们根本没有消失,而是从外面的皮肤渗进我身体里,彻底和我长在了一起。”“你这几年的生活是不是和我一样?为了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原地打转,转得久了就再也出不去了。”“你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是想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做什么吗?你不是看到了吗?工作、炒股、买房、买乐器,赚钱然后把赚来的钱全花在世界上最虚无最没用的地方,赔本做别人讨厌的、脱离主流的音乐。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做的事情。你觉得好不好笑?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这是我在看到自己身体上出现第一道疤时就注定会走上的道路。现在我也想结束了。”忽然间张沉翻上阳台围栏,笔直地站在上面,俯瞰楼下黢黑的夜景。凌晨五点的小区还笼在黑沉沉的夜里,他看清了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树丛,转过身,从上往下俯视程声,朝他伸出一只手,轻松地说:“一起吧。”程声仰着脸望向他,试图从他眼里看清一些东西,但阳台实在太暗,一切都模糊不清,站在阳台围栏上的张沉像道随时会离去的风,诱惑他,指引他。程声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他们该去最原始的地方,该一步步从城市倒退回自然,他们手里的电脑应该逐渐退化成一片绿叶,他们的汽车不断向后退,直到在他们面前退化为向草原狂奔的野马群。他们这才回到他们原本的位置上。程声缓缓拉过张沉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爬上不算高的围栏。这次程声看清了张沉的表情,他的眼睛比远处星星点点的灯更亮,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凑过来亲吻了一下自己,接着把自己整个上半身按在围栏和墙壁交接的地方,额头抵着自己额头,鼻尖抵着自己鼻尖。程声抬手摸上他的脸颊,说:“我爱你。”张沉说:“我爱你。”说完他抱住程声的腰,抵着他的额头问:“你相信我吗?”程声小幅度点点头,把两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闭上眼,凭感觉凑在他面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程声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周围只有呼哧呼哧响动的风声。人一定是沉重的,落到地面不过几秒而已,可他怎么会觉得时间这样漫长?怎么会觉得一切如此轻飘飘?他明明紧闭着眼,却看得到无形的风、远处的灯、看到自己人生里那些满含悲伤、绝望、渴望、贪婪、戏谑的眼睛在黑夜里缓缓闭合,看到自己身体里一条条难以释怀的罪状穿透皮肤向外散去,最后化在晚风里,顺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飘向天空最中央,直到在那里彻底消失。他们抱在一起的身体穿过树的枝叶,那些枝干和绿叶贴在他们身边唰唰响。天上似乎飘起雨,很小,落在脸上无声无息。然后他们顺着潮湿的树叶滚落到地上,砰的一声。触地的瞬间,程声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被震开了,他看到自己身体里上亿个细胞渐渐干瘪下去,看到发黑的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淹没身上无数处自残留下的伤疤。那些他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顺着血一同流出来,缓慢地把地染成黑色。他无法分辨自己是死是活,但身体里的骨头咔咔作响,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外面的皮肤被撞破,那层他自己无法揭开的隔膜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终于被冲破了。里面无所顾忌的“我”向外冲去,外面他所憎恶的“我”迎接它的到来。然后它们终于合为一体了。他是死了吗?还没有,他还有意识,发觉一双大手触碰着自己的眼皮、鼻尖、脸颊,最后紧紧捂上他的眼睛。他想喊、想大叫、想说爱,可喉咙口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器官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逐渐瘪下去,那些永远思考不出答案的问题被他干瘪的器官逐渐挤压出身体。千斤重的思考留给其他人吧,他已经彻底干净、要化作一缕风飘走了。最后,程声只想说一句真心话,他想说自己还是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最无知的一个人。可忽然,程声在自己身体里听到张沉的声音,他好像看得见自己在想什么,回答道:“这就对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变成一张白纸吗?现在我们都是白纸。”张沉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程声这才察觉到压在他眼皮上的那只手一直在,是冰凉的,带着潮湿的雨腥气和血腥气。他掌心里温润的血正缓缓渗进自己眼球里,和他体内刚刚合二为一的两个自己汇合,所以程声听到了他的声音。程声艰难地睁了睁眼,透过张沉的指缝看到他也正盯着自己。他的脸被雨水打得通湿,睫毛上挂着水珠,表情轻松,好像和自己一样,马上要化成风飘走了。程声终于明白他们昨晚那场艰涩的性究竟差在哪里,身体和身体的连接怎么可能变成一个人?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结局,他们叠在一起,此时此刻才终于彻底变成一个人。周围忽然响起几道尖叫声,接着是几阵急奔声。程声没理会,透过这道狭窄的指缝,痴痴地望着张沉。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救护车的笛声在叫,周围涌来一大批人。程声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这些人向上拖拽着,但他不想走,死死搂着张沉的脖子。旁边有人着急地嚷着:“别太使劲!”“俩人都睁着眼呢,有意识。”另一个人凑到程声耳边,扯着嗓子大声问:“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就点点头,把手松开,我们这是在救你。”程声没动,他此刻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望向对面的张沉。他们两个人用眼睛说话。张沉也盯着他,用眼睛问:“下辈子你想干什么?做学术还是玩鼓?去哪里卖艺?开咖啡店还是餐馆?”程声用眼睛答:“都要,但是得去个人少的地儿。”张沉用眼睛继续说:“我们现在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程声望着他:“什么?”“下辈子天生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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