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时短暂追过她、又被她发卡的那个官二代宝良,此时大概是回乡休假,居然也在王府大街闲逛。他穿着缺襟大袖江绸马褂,戴着串儿,腰间挂着水烟筒儿,头发梳得光光亮,后头还跟着个点头哈腰的小厮。一改在上海时的海派作风,回到了旗人阔少派头。
宝良几句话,打发了那个查户口的官差,再看林玉婵,十分惊讶。
问明林玉婵来意,忙堆起笑脸,寒暄半天,连称“缘分”。
他生长京城,毕生所见皆是规矩古板的旗人姑姐;去年好容易被派个闲差,离家放飞,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新世界里乐在其中;更是偶然见识了妩媚聪慧的新派女子,惊为天人,只觉世间庸脂俗粉再入不得眼。
现在回到北京,满眼又都是大字不识的旗女,又规矩又刻板,脸上总是带着喜庆得体的笑,伺候长辈一站两个钟头,开口能数出自家十八房亲戚……仿佛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漂亮架子,让他心头郁闷得不行。
骤然再见到林玉婵,只觉是他乡遇故知,过去那些零零碎碎的情愫突然又点燃了。
“林姑娘,”他热情笑道,“这里太冷清。去茶楼吧?最近有个新捧出的戏班子,我认识那班主,可以包场……”
宝良也真实诚,讨好姑娘的手段只有一厢情愿的一个,且万年不变:听戏。
林玉婵赶紧摇头。颇感无奈。
难得认识个官二代。倘若她是个男的,他乡遇熟人,肯定高高兴兴地跟他玩去,喝小酒听曲儿聊大天,拓展一下京城地界的人脉。
只因她是女流,约会等于默认勾搭。这人脉只能放弃。
但她也不想像坚贞烈妇似的扭头就走。小家子气,而且得罪人。
况且,要是碰到一个对她有点意思的男人就逃,那她趁早别抛头露面做生意,回家呆着。
所以还是挂起商业笑容,礼貌婉拒:“受累您,不用。我就在这儿逛逛。”
因着身在“主场“,宝良也不似过去那样谨慎,言谈举止十分放松。
他追上两步,低声笑道:“别害羞啊,林姑娘,以前我只告诉你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因着我在外地,不好过分张扬。但其实家父是朝中一品大员,说话颇有分量。我知道你心里纠结,咱们旗汉有别,但现在其实管得不严……”
他话说得很快,情不自禁跟她靠得很近。陌生男女间相距二尺,在上海算是新派浪漫,在北京就类似耍流氓。
林玉婵闪一步,也懒得礼貌了,严肃道:“宝良,你想太多了……”
冯一侃总算后知后觉赶过来,一见宝良的打扮,就知道非富即贵,赶紧插进两人中间,一边朝林玉婵使眼色,一边拱手道歉:“对不住啊这位爷,我……哦,小的就是苏太太雇来扛行李的,哈哈……对对,住宣武门南堂,离得不远。来来,抽根烟。有什么事跟我说。苏太太今天有点累,不是有意怠慢您。”
宝良见有男跟班,也不好意思太冒进,憋了好一阵,憋出一句:“那我请你吃饭……”
林玉婵:“再见!”
宝良眼看轿子远去,失魂落魄地在原处站着,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
坐在小馆子里等菜的时候,冯一侃悄声埋怨:“姐姐,我叮嘱你的都忘了?这是京城,人家是富贵旗人,你得顾忌人家身份,哪像在南方似的随心所欲的驳他面子?要不是我今天打圆场,让他记恨上,你找嘛人说理去?”
林玉婵反问:“我不明确拒绝,让他误会了怎么办?况且他也不像那小心眼的人。”
冯一侃:“嗐,那也不能当场甩脸子啊!这跟人交际的学问多了!——算了,给你上课也来不及,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洪门的人,在京城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份。下次记着,收着点格色,啊。”
林玉婵有点不服。她觉得自己已经修炼得够圆滑了,在北方人眼里,原来还属于个性太强。
没办法,入乡随俗呗。
北京又好又大,就是拘束太多。她完成了主要任务,带着“长见识”的心态转了半天,已经有点想家。
好在下午的行程颇有收获。林玉婵在灯市口附近发现了一个洋人办的学校,小门小院,门口破破烂烂一个招牌,写着“贝满女塾”。
林玉婵喜出望外:“也是女校!”
赶紧整理衣帽,敲门进去拜会。
学校设在一个小小四合院里,唯一一位外籍教师兼校长是个年过五旬的美国老太太,严肃而不苟言笑,自我介绍叫贝满夫人。丈夫是已故传教士贝满先生。
林玉婵惊呼:“是那位写《大美联邦志略》的教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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