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药方给年轻人后,对方递给他一只白色的绸布钱袋,钱袋沉甸甸的,张千没好意思打开看,不过手摸着应该是一锭锭的银子,这——似乎太多了点吧?
本物堂向来诚信,不该拿的钱,一厘也拿不得,所以他又把钱袋还给了年轻人,“夫人的身子须长补,等吃上几幅药再给诊金也不晚,您只给我一份出诊的凭证就行。”跟这种大户人家打交道不是他的强项,下次还是由师父亲自来吧,出诊钱也由师父来定比较好,他不便插手。
年轻人看了看被还回来的钱袋,没有继续推让,他也不是个会推让的人,收回钱袋后,从后腰上解下一块腰牌递给张千——这算作出诊的凭证。
腰牌是紫檀木做的底,形状方正,有半只手掌那么大,腰牌正面刻一兽形,背面是四个字——李北汉正。
李北汉正……张千坐在马车上盯着手里的腰牌看了半天,觉得这四个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又记不起来。
就在他想不到又似乎能想到的时候,马车忽然颠了一下,手里的腰牌被颠掉,头尾翻转,字面就成了——正汉北李。
张千一拍大腿,正汉北李不就是汉北王府嘛!
他可真混,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哎呀,这可真是……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能替王府的人看诊,就连师父也只去过王府两趟啊——
马车顺着山道蜿蜒而下,一路都是张千的感叹……
感叹之余,他不曾想到,那夫人的健康会成为他此后半生必须要负责的——麻烦。
白卿从昏睡中醒来时,已经入了夜,外面人声嘈杂,像是有人在大声吵嚷,而且还是很熟悉的声音,听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声音的主人——李锺,李家三爷。
他怎么会来这儿呢?
“你再这么干下去,别怪我不客气。”忍不代表就会一直让下去,这是李锺对侄子下得最后通牒,因为今天一天,西平大牢就关了二十几个官员,怨声载道,李家的声名就快毁在这小子手上了,“你该明白继续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自古以来就是官主民声,不要以为那些官员只会贪钱怕事,他们的嘴,他们的笔可以将你的骨头都染成黑的,不想留下千古骂名,你最好快点住手,再有——你祖父的意思,孩子送回府里去。”
孩子送回府里去……白卿默念着这七个字,久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想不到这么快就要上演骨肉分离的大戏了,她该怎么办呢?是央求他,还是跟他大闹?弱者总是有很多法子来折腾自己,她要怎么折腾呢?
望着挑帘子进来的李伯仲,白卿沙哑着嗓子,费劲力气才吐出几个字:“我不能回去了?”
“不要说话。”省着力气喝药吧,伸手扶起软似面条的她,靠在自己身上,药碗放到她的嘴前。
她本来是喝不下去的,可仍然把药喝了个干净,因为她想知道他的决定,她管不了外面人怎么说,怎么做,她只要知道他怎么想,因为只有他能做决定。于是她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李伯仲瞅着这似曾相识的眼神,她就像当年站在他刀口下的那只小狗,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你本姓什么?”捻着她纤细的手指,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于。”她答。
“为什么要改姓白?”他想知道。
“姐姐想把我托付给白致远,所以就改了白姓。”
“去掉吧。”去掉那个白字。
仰望着他下巴上的胡茬,微微眨动眼睫,“好。”只要儿子还在她身边,他说什么都行。
下巴摩挲着她苍白而光裸的额头,“三年,我答应你三年之内不会把他带走。”
两滴泪顺着脸颊一直滑到下巴上,在烛光中闪着耀眼的光芒,如果真得有前世今生,她前世一定欠了他很多,这辈子是来他还的。
“我想看看他。”睫毛贴在他的下巴上,动弹不得。
“明天再看。”
“就一眼。”
“……”他很少改变主意,即使是面对女人的央求。
白卿被放回枕头上,脸朝墙,背后抵着他……
那晚之后,她的名字就只剩下一个字,不姓于,不姓白,也不姓李,就叫“卿”。
一个孤孤单单的字,不依附任何男人而存在的名字。
阿邦算是李邦五的小名,叫他这个小名的人很少,暂时还只有他的母亲。
他出生的第五天,父亲就回了西平,没有带他们母子俩一起回去,西平的动乱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你可以说李伯仲很幸运,因为他出生即站到了权势的最顶端,但他又是不幸的,因为他每走一步,都要殊死搏斗,而且这种搏斗没有尽头,如同逆水行舟,不奋力前进,就会被大水冲走。
一直到孩子满月,那位做父亲的都没再出现过,但他送来了两个人——佟嫂母女俩。
孩子的满月就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这么度过了……
八月入秋,山间的枫叶一天红过一天,不知不觉的,似乎只是一晃神,孩子就过了百日,小家伙闹腾的很,跟他的父亲一样,闲不住地折腾人。
他始终没再来过一趟,就像仲夏的知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白卿推门进屋,他就坐在窗下的矮凳上,闭着眼,头倚着窗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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