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天的劳累,回到住地,大家全都累得东倒西歪,吃过晚饭,连衣服也顾不得脱,带着一身泥,就一头栽到地铺上。可是,躺在破旧的土房子里,冷嗖嗖的寒气从墙角、门fèng钻进来,穿透了棉被,冻得人想睡都睡不着。
在这样的生活中,杜翰明对这块土地刚刚产生的感情又变得淡薄了,他甚至希望尽快逃离它。在这里,他总觉得自己失落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本该汲取知识的头脑就这样荒废着,变成了一个只会用简单的生产方式进行劳作的农民。他一遍遍地问自己,怎么办?
对于自己头脑中涌出的这些问题,他感到无法解释。一连好多天,他都陷在苦苦的思索中。一天早晨,天色刚有点蒙蒙发亮,他就拎着小提琴来到大堤上。远处,一片晨雾笼罩着睡意朦胧的大平原,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片黎明的霞光,黛青色的云翻腾着,被越来越多的玫瑰色融化了。黑沉沉的大地上映出了最初的红光。微微的晨风无声地掠过,吹起了湿润的泥土气息。光明挣脱了黑暗的束缚,正要从遥远的东方升起来。
他站在高高的河堤上,迎着寒风拉起了小提琴。他的手指落在绷紧的琴弦上,唤醒了一个个沉睡的音符。一个熟悉的旋律牵着他的思绪又一次在原野上寻找着什么。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望着无限绵长的河床,挖河工地上的生活就像一幅幅场面壮观的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重现在他的琴曲中:
凛冽的寒风吹过长长的河堤,太阳悬在灰白的空中,远远地仿佛也在躲避寒冷。而工地上却始终热闹沸腾。在这万人汇成的颤动的长河里,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在寒冷和劳累中奋力苦干。夜间的寒冷使积水的河床里结了冰,土地变得无比坚硬,镐头刨下去,只留下一道道白茬子。但是大家拼命地挖掘着,只听见泥土发出一片咚咚的震响,就像一部雄壮的交响乐的序曲,擂响了隆隆的鼓声。终于,冰层咔啦啦地崩裂了……
在他的周围,劳动的人们不停地淌着汗水,人体蒸发的热气在河道里形成了一片薄薄的白雾。他的双腿深深陷在没膝的泥浆里,已经不感到冷了,因为早晨还在结冰的泥浆已经被人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他们挥动着锨镐,铲起一块块大泥砣子,重重地扔进泥筐里。
刘锁带着青年突击队,推着独轮车往高高的堤坝上运河泥。他们顺着河堤的斜坡,上上下下,往来穿梭地奔跑着,独轮车发出吱吱呀呀的欢唱。穿着单衣的小伙子们你追我赶地互相竞赛,谁也不肯比别人少装一车土。在不断加高的河堤上,打夯的小伙子们也不甘示弱,他们拉起石夯,喊着震天响的号子,扑通扑通起劲儿地砸着。长堤在他们的脚下变得坚实平整。新的泥土又不断堆积,重重的石夯被他们高高地抛过头顶,粗犷的打夯号子更加响亮……
刹那间,激荡的cháo水仿佛从脚下这块土地上涌来,一串陌生的音符在杜翰明的心中跳荡着,像沸腾的岩浆猛烈喷发,烘托出随想曲崭新的乐章,澎湃的心cháo推动着他,多少感情融汇成气势宽广的音乐的洪流,震响在他的琴弦上,就像滚滚的大河一往无前地奔腾着,冲击着。它冲破了原野的寂静,冲倒了生活中所有阴暗的屏障,音域达到了他从未超越的峰巅。
忽然,杜翰明的心轻松了,他感到无比喜悦。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和煦的春天正在向他走来,灿烂的阳光已铺满大地。面前的土地不再是空旷荒芜,而是泛着绿色的波涛。琴曲在向前发展,他在这琴声里听见了河水的奔流,耕牛的哞叫,春风和麦苗的细语,秋雨和青纱帐的吟唱……
当他终断琴曲,睁开眼睛,恍惚觉得河床里布满了闪烁的星光,就像是浩繁的星河从天而落,那么璀璨,那么明亮……
他使劲儿眨眨眼睛,啊,原来河堤上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正杵着锨镐,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他。琴声消失了,他们却还在倾听。杜翰明激动地愣住了,小提琴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
顿时,一阵掌声,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杜翰明的眼泪涌出来。在这个时刻,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人们是那么聚精会神地听他拉琴,人们在高喊,杜翰明,再来一个!嗨,再来一段儿吧!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奢望呢?在人们中间,在劳动者中间,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音乐的伟大……
第二十五节
84
一束柔和的灯光放she出无数道耀眼的金丝,喷洒在古老的织布机上。木梭子像条欢畅的鱼儿,在彩色棉线汇成的河流里飞快地往来穿行。灯光也映在秀娥大婶现着笑意的脸上,她正坐在织布机前,俯身向着那条彩色的河,两只灵巧的手娴熟地传递着木梭子,她那对宁静柔和的眼睛随着木梭子一左一右的传递来回闪动着,将希望交织在每一寸经纬之中。织布机咔嗒咔嗒地欢唱着,梭子鱼儿在畅游。她的脚有力地踏着脚蹬子,每踏一下,河流就会变换出一种新的颜色。横在她腰际的卷轴上,已经卷上了一块梦幻般图案的土布。
秀娥大婶今天觉得格外欢喜,村里上河送粮食的人回来,给她捎来了桩桩大伯的口信儿,桩桩大伯说,等这两天忙过去,就带小金来回家看看她。
捎信儿的人告诉秀娥大婶,她的小金来在河上欢实得像个小牛犊子。他整天在干活儿的人堆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帮人家拿锨拿镐,一会儿帮人家拉车子,一会儿又跑到大堤上,跟人家一块儿吆喝打夯号子。收了工,小金来还跑前跑后,热心地帮着桩桩大伯给大伙儿开饭。工地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秀娥大婶听着人家夸奖小金来,心里甜得就像灌了蜜。
她扳着指头一数,上河的爷儿俩已经走了个把月了。这段日子,眼前没了活泼懂事的小金来,屋里屋外就显得空落落的。晴朗的夜空,明晃晃的月亮照着屋门,秀娥大婶孤单单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这些年来,院子里的水缸第一次空了,映不出天上的半个月亮,日子就显得更加漫长。秀娥大婶盼着盼着,不知道挖河的队伍哪天才能开回来。
木梭子飞快地游动着,织布机咔嗒咔嗒轻松地唱着,此刻,一向命运多舛的秀娥大婶满心里饱含着喜悦和朦胧的期待。她仰头看看窗外,夜空里,一缕缠绵的白云绕着两颗星星,像是连结着两颗心。唉,桩桩大伯一准儿知道她的牵挂,若不然,咋会托人捎来了信儿呢?
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煎熬,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新的盼头。明天,也许后天,桩桩大伯就会带着小金来回来看她。她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屋门咣当一声开了,小金来像一只小羊羔,活灵灵地蹦着跳着,一头拱到她的胸前,抬起他那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娘‐‐秀娥大婶心里一颤,泪花子像落雨似的洒在刚织出的花土布上。甩了甩头,她仿佛又看见桩桩大伯站在门口,他还是那样一手扶着门框,眼睛瞅着地皮儿踟踟蹰蹰地吭哧了半天,才对她说,金来他娘,河道挖好了,往后咱不怕旱也不怕涝了。你瞧瞧,院子里桃花杏花都开了,梁上的燕子也回来做窝了,叫我说,咱……咱就把家合起来吧。一瞬间,秀娥大婶仿佛真的看到了春天,春花,春水,春天的原野,春天的欢笑……她脸上顿时腾起一片幸福的红光。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秀娥大婶更起劲儿地甩起木梭子,织布机伴着秀娥大婶心里的欢笑,咔嗒咔嗒地响着,仿佛在诉说,仿佛在欢唱。
古老的织布机啊,你曾织过多少人美丽的憧憬,又织过多少人缕缕的哀愁。可今天的千丝万缕,却织进了秀娥大婶崭新的希望。彩色的河啊,你流吧,流吧,秀娥大婶仿佛已在那颤动的波纹里看见了春天……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在织布机欢快节奏的间隙,隐隐夹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就像盛夏的一阵雷雨,被狂风驱赶着从东向西压了过来。这声音惊动了秀娥大婶,她犹疑地停了织布机,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渐渐近了,才听出是一片悲痛的哭声。那哭声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平静,也扰乱了秀娥大婶心中的安宁。
出了啥事儿?
秀娥大婶心里倏然一惊,木梭子失手坠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裂了,梭轴上的红棉线立刻散乱成一团。在她模糊的视野中,那团红线恍如一汪漾开的鲜血,惊得她心慌意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那刚刚还泛着喜色的脸刷地变白了。
外面的哭声如暴雨般铺散开来,罩住了整个陶庄,仿佛家家户户都在悲泣。那哭声发自猛然受到重创的心灵深处,汇成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以惊人的凄惨和绝望震撼着秀娥大婶的心。一时间,她像中了魔法似的忘了动,只顾用惊骇的目光紧盯着屋门,强烈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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