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怎么了?我问。
谭静神情异常恐惧,她说,方丹,你知道吗?刚才那个人跳楼自杀,摔死了!
我猛地打了个冷战,自杀?多可怕的字眼儿啊!过去我只是偶尔在书里看见过这个词,我觉得这是一个离我的生活很远的词。可……我怯怯地问燕宁她们,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这样?
燕宁说,因为他是个反革命分子!
反革命?我们的身边竟有反革命分子?我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又问。
燕宁说,我认为他这是自绝于人民。
和平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心有余悸地说,太可怕了!这是为什么啊……
燕宁镇定下来,重新戴好眼镜郑重地说,方丹,你还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开始揪坏人,我们学校也揪出了一些坏人。我们要给他们戴上高帽子,还要押着他们游街,就像当年斗争土豪劣绅一样。我想刚才那个人就是想逃避斗争,才走上了自绝于人民的道路。燕宁说着,那对弯月似的眼睛里燃烧着火一样的愤慨。
维娜战战兢兢地说,燕宁,你干吗说得这么狠啊?
燕宁看看维娜,激愤地一挥胳膊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是毛主席说的。所以,我们对那些反动派决不能客气。毛主席还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我震惊地望着燕宁,她在空中挥舞的手就好像指挥合唱队那样有力。
维娜也一定觉得惊奇,她那对秀美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忧虑,她迟疑地问,燕宁,老师都打倒了,往后谁来教我们呢?
我们自己呀!燕宁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她看看我们每个人,又激动地说,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
可是……
维娜打断了燕宁的话,她说,老师总是教咱们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他们没有说过反动的话呀!
燕宁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似的,她说,维娜,你知道吗?那叫糖衣炮弹!毛主席说……
算了,算了!谭静不耐烦了,插进来说,文化大革命是大人的事,你们争什么?
燕宁的圆脸涨红了,她一甩短发还想说什么,可能看到谭静不耐烦的样子,就咽了回去。和平什么也没说,她坐在一旁,那神情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她用惶恐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的脸色那样苍白,坐在那里显得十分虚弱。
我呆呆地望着燕宁,不知为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又袭上心头。
夜晚,窗外高不可测的天空里嵌满萤火虫似的星星,沉沉的夜幕下,星星湿淋淋地闪着光。很晚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妹妹躺在她的小床上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酣睡声。妈妈没有睡,还在里屋轻手轻脚地做什么。我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子里乱纷纷地塞满了白天的事情,那匆匆跑过的人群,那个蒙住头的死人,还有那滴嘀嗒嗒的鲜血和燕宁那番毫不留情的话语……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在黑暗中,我盼着爸爸快点回来,更盼望他一进门就对我说,明天就带你去治病。那样,我就能够逃离这儿发生的可怕的事了。我凝神倾听着宁静的夜里有没有爸爸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俯在我的床边,哦,是爸爸回来了。我不愿让爸爸发现我醒了,于是赶快闭上眼睛,在那短短的一瞥中,我好像看见爸爸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黑暗并没有遮住他的满脸忧虑。我感到忐忑不安。爸爸伸出宽厚的带着烟味儿的大手,轻轻摸摸我的额头,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熟睡的妹妹,然后踮起脚尖走向里屋,一道亮光闪过,爸爸随手关紧了屋门,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怎么回来这么晚?都两点多了。我听见妈妈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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