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一双眼睛,早是向这些人身上飞了去,一个也不愿意失掉。五嫂子回头看着,心里早就明白了,回转身来,将她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两下,低声连说走走。春华不知不觉,随着她经过了几重庙门,踏了石阶走,自己兀自东张西望呢。五嫂子道:&ldo;你就在这里站一站吧,你看大殿上那些人,你挤不上前的,我去和你点好香烛,你就在大殿门外磕头好了。我不离开大殿门的门,回头你去找我吧。&rdo;她说着话走了。春华不曾理会她的意思,正要追上前去呢,自己的衣服,却被人牵了一牵,回头看时,正是小秋站在身后。不用梦里腾云驾雾的侠客,也就见面了。
当时春华猛然看到他,不由得咦了一声。小秋低声道:&ldo;你看,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站在路头上说话,很是不方便。庙外河岸下,有两棵杨柳树,树下有两截石栏干,我们到那里去看东方发白,太阳出山,你说好不好?&rdo;春华道:&ldo;不必吧,我怕碰到人。&rdo;
小秋道:&ldo;大家来烧香,碰到人又有什么要紧,去吧。&rdo;他口里说着,两个指头,捏了春华的袖子,就向怀里拉。说也奇怪,他虽是只用两个指头来捏春华的袖子,春华也没有那力量来抵抗,随着他走出庙门去了。这时,天色已经鱼肚白了,五嫂子在香烟缭绕的大殿里向外边看着,还可以分辨清楚。他们走了,自己也就在大殿的门槛上坐下,眼见殿角上,显出金黄色的日光,自己是很坐了一会子了。却见春华一步一回头,由前殿进来。她在许多人当中,步上这正殿的台阶时,还不时地抬着手去理鬓边的垂发,向耳朵后扶了去。五嫂子也不作声,自在门槛上坐着。直等她走到身边,才叫道:&ldo;大姑娘,我们回去吧?&rdo;春华由殿下上来,远远地看到殿上的观音大士像,半掩了佛幔,佛幔外又烟雾腾腾的,想起自己在庙外和小秋谈话的情形,也许没有人知道,然而瞒不了佛菩萨。她大概是《西厢记》上那话,把个慈悲脸儿蒙着。自己这样出着神呢,五嫂子猛然地一喊,她回头看到,这就把两张脸腮,红得像胭脂染过无二,连两只眼睛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五嫂子左手挽了香纸篮,右手便来携着她的手,低声笑道:&ldo;不要紧的。&rdo;春华真感到没有什么话可说,因道:&ldo;我还没有烧香磕头呢。&rdo;五嫂子道:&ldo;菩萨是比什么人都聪明,只要心到就行了。烧香磕头,我早都给你代作了。&rdo;春华笑道:&ldo;多谢你了。&rdo;说着,在衣裳袋里摸出两块钱来向五嫂子手里塞去,笑道:&ldo;你去做两件衣服穿吧。&rdo;五嫂子手心里捏着钱,身子微微一蹲,望了她道:&ldo;我的天!这是两个机头上的布钱了,我忙半年……&rdo;
春华见有一群烧香的人正拥了过来,就拖着五嫂子道:&ldo;走吧,我还想到庙门口去买点油饼吃呢。&rdo;五嫂子抖抖擞擞同春华出了庙门,低声道:&ldo;我的天爷!这是你的呢,还是……我怎样报答你们才好?&rdo;她口里说着,早见李小秋闪在空场中一只石狮子面前,抬起一只手来摸脸,连连地摆了几摆。五嫂子这就很明白,悄悄地牵了春华就走了。
原来小秋在石狮子前面,这狮子后面,还藏着一个人,就是屈玉坚。本来玉坚对于他二人的事,是十分明嘹的。小秋怕春华看到他,会有些难为情,所以先请她们走了。玉坚等她们走远了,这才转身出来,笑道:&ldo;看不出你们面子上很无用,骨子里倒真有办法。毛三婶走了,你们又换了个五嫂子。可是我同你说,五嫂子这东西,老jian巨滑,你们将把柄落在她手里,她会讹你的。&rdo;
小秋笑道:&ldo;我也不认得她,原是你引的,怎么你到事后,说这样的风凉话。&rdo;玉坚道:&ldo;以先让她传个信儿,看个动静,那是不要紧,现在真的把人带出来,和你见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那一位,也同我说了,遇事要找毛三婶。&rdo;小秋笑道:&ldo;我想,古人说人同此心这句话,那是一点不错。怎么你们那一位,也想到了《佛堂相会》这一出戏?你们站在那里说话,我想,总大大地亲热了一阵子吧?&rdo;
玉坚道:&ldo;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在乎这一会子亲热。实在话,她叫我去找毛三婶,大家想个长久之策。&rdo;小秋道:&ldo;毛三婶你知道在哪里?我也正要找她呢。我听到家里人说,有个先生村子里的女人,常到门口打听我的消息,我想,那一定是她了。倒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听我的消息。&rdo;
玉坚道:&ldo;顺着这长堤往南走,只五里多路,第二个村子,就是她家。&rdo;小秋道:&ldo;那村子当然人不少,我们能够逢人就问,去打听一个年轻堂客的下落吗?&rdo;玉坚搔着头皮道:&ldo;这,这,这可是个难题。再说我去寻她,尤其不便。因为她们村子里,有不少的人认得我。只有一个笨主意,你装做下乡下去玩的样子,无意中若是碰到了她,那就很好。&rdo;小秋道:&ldo;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而且一个人下乡去玩。究竟也是不大妥当。&rdo;玉坚背着两手,绕着石狮子走了两个圈子,笑道:&ldo;有了。我家里有个打斑鸠的笼子,你可以带了那笼子,到她村子里去打斑鸠。&rdo;小秋道:&ldo;我不会弄那玩艺儿。&rdo;玉坚笑道:&ldo;这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就光提了这笼子,在那村子里转圈子好了。&rdo;小秋也因为毛三婶跑回娘家去,多少为了自己一些原由,最好还是能把她劝了回去才好。而且她又来寻找了两回,究竟不知为了什么,也当问问。于是依了他的话,回家去吃过早饭,向玉坚家里,取来了打斑鸠的笼子,一人顺了长堤向南而去。
这种打斑鸠的笼子,乃是内外两层,里层原来关了一只驯斑鸠,用铁丝拦住了。外面一层,可是敞的,上面撑着有铁丝拴着的网,笼子四周,都用树叶子遮了。到了乡下,听到哪里有斑鸠叫时,就把打笼挂在树上。斑鸠这东西,好同类相残,笼子里的斑鸠,听到外面有同种叫,它也在笼子里叫,向外挑衅,哪个斑鸠若是要跑来打架,一碰到机纽,就罩在网子里头了。斑鸠的肉,非常的鲜嫩,打着三个四个,就可以炒上一大锅子。小秋觉得人类这种手段,未免过于阴险,所以他虽然提了笼子在手上,却不曾拿到树上去挂起来。提了那只鸟笼子,只是顺着村子里大路,慢慢地走去。这里村庄构造的情形,多半是一例的,就是村子外一条石板路,所有的人家,都和这条路连成一平行线来排列着。大门呢,就是对了这条路,所以顺了路走,由这一端到村子的那一端,不啻就是沿家考察了一番。而且这里村屋的构造,只有人家并排而居,却没有人家对面而居。若是沿了大路走,也没有顾此失彼忧虑。小秋提了那笼子,故意装着探寻斑鸠所在的样子,东张西望。看他昂着头,好像是去找各人家后面的树梢,其实他的眼光,可是she到人家大门里面去。当第一次走过去的时候,村子里人倒也不去注意,因为这前后树林子里,斑鸠很多,街上人常常有提了笼子来打斑鸠的。只是小秋将全村子走遍了,他不曾一挂打笼,事后呢,他依然由原道走了回来。他手上提了那个打笼,依然还是东张西望,并不曾做一个要在那里挂起来的样子。这也并不是没有斑鸠的叫声,让他无从下手,前后好几处,有咕咕咕的声音叫出来,看他那意思,并不曾把这个放在心上,好像他是个聋子,这些声音都没有听见呢。路边有两个庄稼人,正坐在田岸上抽旱烟歇息,看了他拿着那打笼晃里晃荡地向前走,便彼此讨论着:&ldo;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是干什么的?只管在我们村子里走来走去。&rdo;小秋并不知道有人在身后议论,很不愿无所得地走了,走一步,眼睛就四周地打量一周。究竟一个人,不像一根针那样难寻找,他将打笼,挂在路旁一棵很矮的柳树上了,两手叉住了腰,正想做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对面黑竹篱笆门里,走出来个少妇,手上拿了个小提桶,在提桶口上涌出来两个湿的衣服卷,和一截棒棰柄。她穿了一件浅蓝大布褂子,青布裤子,横腰系了一方青布围裙,用很宽的花辫带挂在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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