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切就比较简单了。不久,我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做专职通讯干部。我写的本县各个方面的通讯报道稿不断见报,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以及人大常委会的主任们都很赏识我的才干和工作态度。这年年底,我被转成正式国家干部,和韩晓英的关系也正式公开了。第二年春天,我被送到地区党校去学习。县里的新老干部甚至通讯员也明白上党校意味着什么。
党校学习期满,我和韩晓英结婚了。我们过得很和谐,从来也没有吵过架,她的性格很好,思维十分周密,把家里的内务和外交都处理得井井有序,大约自幼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也与她小小年纪就从事财务工作不无关系。她对我很尊重,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服装的式样到每日的早点,都是经过认真的考虑,却从来也未显示过她的部长女儿的优越。人人都说我有一个贤内助。父亲对这个儿媳满意之至。孟局长开玩笑说:“怎么样,晓英是个好媳妇吧?家教严嘛。一般城池县道的小市民太油……”我知道他说的“城池县道的小市民”所指是谁,我和小凤的眉来眼去根本不可能逃过那些商业局干部的眼睛,但谁也说不准抓不住我俩相好的一件具体事实,在河滩钻窝棚的事更是无人知晓。这宗事已无任何影响,晓英从来也没有追问过我,更谈不上吃醋闹矛盾了。然而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倒不是对小凤的负心,而是我自己心里的某种渴望。渴望什么呢?窝棚里的那种被熔化的完全忘我的原始式的疯狂,再也没有产生过。
我生逢其时,县委在实行干部“四化”的工作中简直有点拉郎配。既要年轻,又要有专业知识(具体就是大专文凭),又要有工作经验。我正好人选。那张地委党校的毕业证书,使我的审查材料顺利地通过了各级组织部门的关口,我擢升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了。孟局长退居二线,成了商业局的巡视员,我的岳丈韩部长也从组织部退出来,升了一级,成了县人大的副主任,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觉得我的选择没有犯“方向性的错误”,倘若我和小凤而不是和晓英结婚,我现在很可能正在河滩上那窝棚前的石头上架锅煮包谷糁糊糊,充其量和小凤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卖油条豆浆或是经营日杂品小店。那么,有谁会看到我具备做一个县委的宣传部长的德和才呢?
我却无法排除那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当我和晓英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这响声震得我灵魂不安。当我坐在新落成的县委大礼堂里听县委书记郑重宣布我的任职批复的时候,那响声又在我心里敲响了。
小凤早已远走高飞了。她的痛苦可以想见。她和一位技校毕业的工人结婚了,他在汉中的某国防工厂工作。她跟他到汉中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面。
任命我作宣传部副部长的那天晚上,晓英特意为我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破例拿出一瓶“西凤”来。我喝得有点过量。
说醉不醉,说醒非醒,我的脑子里只留下一片空白。我推说要散散步,就走出家属楼,走过县城街巷,独自一人溜到河滩上来了。
又是夏日的一个热烈的傍晚。晚霞把河天相接的地方涂成一片火红,河水悠悠,红光闪闪。我走到那个熟识的高出沙滩的荒糙地上,但已经找不到那架熟识的窝棚。窝棚久不住人,倒坍了,散架了,完好的寥寥无几,再也找不到那架窝棚了。
我无法评价我自己。
我抽着烟,默默地坐着。从那杨柳林里,从那悠悠的河水里,从那涂成一片火红的河天相接的远处,又响起嗒嗒嗒的打字机的响声……
19861211于白鹿园节令已过小满,交近芒种,正当午时,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光。
从杨树和柳树浓密的枝叶遮罩下的河堤上,传来铁刀剁击木板的钝重的声响,咣……咣……咣……刀声里,攒着劲,又似乎带着气。
伴着刀剁的响声,有人在骂人!
“给我头上挽套枷……龟孙!”
杨树和柳树已经变得墨绿的叶子,在顺河而下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这是冯家滩三队鱼池管理人冯二老汉,读者诸位在《第一刀》里已经见过一面的熟人了。
二老汉坐在一块平整光滑的河石上,汗渍把石头表面已经浸润得紫红油腻了。他左手抓过一把青糙,按在脚前的木板上,右手攥一柄弯腰长刀,剁着青糙。剁着,骂着。
老汉骂他的亲门侄儿——年初上任的三队队长冯豹子,以及和他共事的那一班干部。他们给冯二老汉立下一纸合同:联产计酬!要是鱼池里捞不出货来……唉唉!一纸合同把二老汉紧紧拴捆起来啰!“熊管娃”的逍遥日月过不成啰!二老汉收拾起丢弃多年的糙镰和刀片,挎上葛条大笼,自打糙芽儿一冒出地皮,一天三晌在河滩里,渠沿上,挖着割着;剁碎,再撒到鱼池里去……
曾经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须,荒芜了;头发也长了,居然抽不出时间到对河小镇的理发铺儿里去剃掉;永是干干净净的灰色棉粘布衫,肩头和脊背上,透出一圈一圈干涸的汗痕;前襟和袖时上,沾染着泥土的黄色和青糙的绿汁。
糙剁完了,二老汉的嘴唇也骂得干涩了。他把碎糙揽到笼里,顺着河堤,朝鱼池走去。河川里已经泛起黄色的麦田里,刚刚插上新秧的稻地里,绿色遮不住地皮的棉田,河滩直通村庄的白杨甬道上,空无一人。布谷鸟从湛蓝的天空掠过白杨树梢,留下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布……谷……
“哗……”一把青糙撒出去,那些小生灵儿从鱼池的四面八方一齐汇集到食箔周围来,叼起一片糙叶,又沉入水里去了。二老汉笑了。
撒完青糙,二老汉蹲在鱼池边,惬意地观赏着绿水中活跃着的生命……
“娃子们!想整我吗?倒给我弄得一件祐事!等我抱上一摞票子的时光,哈呀……我冯二灵着哩!”
二老汉在水里洗了手,走上河堤,瞅着通往村庄的大路,女儿小莉该送饭来了哩。他为了防备城里来的那些钓鱼客,一天三顿,由女儿或老伴儿把饭送到河滩来,肚子空空儿,四肢酸困,他想打个盹儿,饿得合不实眼。想和谁说说闲话儿,午饭时光,鬼才到这蒸热的河滩上来呢!
“老二!”
听得一声叫,二老汉一回头,异姓同辈的刘红眼老汉,从背后的河堤上走到跟前。这是个专长说媒的人物,肯定是说媒回来了。他托刘红眼给女儿小莉“寻向”的事,怎样了呢?
“老不死的,把烟包掏出来,喉咙痒得受不住咧!”
“说媒吃得嘴馋了,尽干铲!”
俩老汉一见面,先笑骂一阵儿,心里舒服。
二老汉把烟包递过去,半是奚落的口气,“又给谁家说媒去咧?吃得几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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