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俩刚刚坐在小炕边上的时光,老汉却从墙上的木橛上取下稻糙编织的蓑衣,赤着脚,头上顶着一顶破糙帽,走出房去。俩人看着老汉在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树下站住了。
“监视洪水吧?”老八问。
“不会。你不看就头顶上一块云,哪会涨水?”老九说。
“那,又是躲我们。”老八说,“这象话吗?”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来,一直走到柳树下。
“你们——”老汉吃惊地盯着两个客人。
“我们在屋里,倒叫你淋雨!”老八说,“这象什么话?”
“我有蓑衣!”老汉狠狠地解释。
“你不进去,我们也不进去!”老九说。
“嗯……好!”老汉沉吟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进!咱都进!”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小房里,老汉畏怯地坐在门口一只用树根砍削成的木墩上,低着头,掏着烟包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九的感情好象很脆弱,颤着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老躲我们?”
老汉迟迟疑疑地说:“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咋哩?”老八问。
“我不能和你们在一搭!”老汉声音低了,手颤得把烟沫儿抖落到地上。
“为什么?”老九问。
“我是敌人——地主分子!”老汉终于说。
“啊!”老九不由地一惊,实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和疑虑,半天对不上话来。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们单位,会给你俩惹麻烦!”老汉委婉地说,“你们也是被难之人……”
可怜的李玉,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这是敌人,一点不含糊,尽管他目前被当作臭知识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这点阶级觉悟还是有的。
老八说话的警惕性也明显地提高了:“唔!难道让你在这儿垒石坝,是改造呀!”末了,他随随便便问:“几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汉反倒抬起头来,一扫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员把这条河堤修起来,围进了五百多亩滩地,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问。
“我打土改到‘社教’,干部没离身,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大队党支书!”老汉说,“社教运动一完,给我订了地主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亩地,我爸得绞肠痧死了以后,我爷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儿,我妈引着我姊妹兄弟五个,我顶大,十四岁,跟着我妈做庄稼。大忙时,雇上几个‘麦客’割麦,就这,说我雇工剥削……”
老九忍不住问:“你为啥不向上级反映?”
“反映过,不顶啥!”老汉说,“反映到哪,材料原路退回来。反映一回,挨一回斗争:不服法管!翻案!差点进了砖瓦窑(监狱)!”
“你,可是苦了!”老八失去了警惕性儿,同情地说。
“我吃苦,没啥!连累的亲戚朋友……”老汉难受地说,“我女人一气之下,起不了床,没出一年,死咧!大儿子刚订下个媳妇,人家退婚了。娃三十多岁了,还寻不下个人。掏一千多块钱从山里办了个人,回来没过半年又跑咧!二儿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坏进了人家的门……我,唉……”老汉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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