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秀气的眼睛扑眨着,有点吃惊地观察着他的说话的神态。显然,她只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没有料到屡屡失败正在折磨着他的心,已经到了意志崩溃的严重程度了。她没有安慰他,那是没有用处的。她站在桌角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当初……想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先天基因的问题?”
“唉!”他苦笑着一摆头,嘲笑自己,“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自我嘲笑着以往的无知,完全丧气了。他告诉她,他喜欢读文学书籍,完全是出于一种兴趣,或者是因为乡村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他躲在屋里,津津有味地读着从远门哥哥那里借来的小说,眼前黄家坪发生的许多奇闻轶事,一件一件记入十六七岁的乡村少年的日记了……
出狱以后,他面对浪cháo一样涌过来的文学作品,激动得透不过气来;青年作家雨后春笋般地从中国的南方和北方冒出来,他看着那些介绍性的文章,心里鼓动起来;他要写他经历过的生活,他要当作家……
“我现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块料。”他向她叙述着,声调沉静而悲哀,像从赛场上败下阵来的竞技者,甘心于自己的失败了,“我……唉!”
“我不懂写作,不过我想,你该认真总结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不要光是相信什么‘基因’……”她对他的痛苦哀叹不大在意,“我看过一本杂志上介绍一位青年作家,说他也写了一大箱废品……”
“……”他不和她争辩,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么说,你完全灰心丧气咧?”她也苦笑一下,叹口气,惋惜地说,“我一直在等着……看你写咱们小河川道的小说哩……”
“哦……”他立时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枉费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没有枉费的。”她却笑了,轻松畅快的笑声,驱除着屋子里由他带来的沉闷的气氛,自信地说,“我相信,好心不会枉费的。”
他的心又扑扑扑跳起来,她的话除了对生活的充实的信心以外,有没有双关的意思呢?他的令人伤惨的失败,已经使他想说给她的那一句话,那一层意思,愈来愈深地沉积到心的底层去了。今天来这里,已经带有告别的悲凉,那一层说不出口的意思将永远不会说出口来了。
“我看过一个民间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着,讲述起那个民间故事来:有个樵夫在山里抓住一只受伤的小鹿。小鹿说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会引他到获得宝石的地方去。樵夫放了小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鸡啼之前爬上山顶,它在一块圆盘青石上等他。樵夫爬啊爬,从后晌爬到天黑,借着月光继续前进。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艰难了,衣服磨烂了,手脚蹭出血了,山路却越来越危险了。樵夫开始怀疑,小鹿是在哄骗他。这样一想,心松了,手脚软了,躺在石阶上睡着了。天明了,睁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圆盘青石下面,不过步就可以攀爬上去,仅仅只差了一口勇气……
他笑了:“这样的故事,只能哄小娃娃。”
她却认真地争辩:“总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对的。”黄糙说,“我怎么也鼓不起最后一股勇气来。”
她却毫不动摇地给他鼓劲说:
“不要做后悔的樵夫!”
“邮差刚送来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灶洞里塞。”母亲拉着风箱,叨叨叙说,“我说是书嘛!又不是三娃写的文章,你烧啥!这不是……”
黄糙刚刚下工回来,从母亲手里接过书来,其实是一本《苗圃》杂志。他打开目录,只见清清楚楚编排着《脚印》,在许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间,排列着“黄糙”……
他转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喂鸡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来,对着农历三月灿烂的阳光,猛喊一声:“老天爷呀!”热泪涌流下来了。
他旋即奔进屋里,推出自行车。
“三娃,你做啥!”母亲惊恐地瞧着他。
“到桑树镇去。”他推着车子出门了。
杨柳青青,麦苗叠翠,杏花谢了,桃花正开得火红,这是他所看见的小河川道里最富于诗情画意的一个春天了。桑树镇街巷里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拥挤,他推车端直走进文化站狭窄的门道,“咔嚓”撑起车子,奔上阅览室的台阶。
“山楂——”他喊,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壮气地叫过她的名字,“山——楂。”
“哎——”屋里传出她拖长的回声。当她看见他站在面前,淌着大汗,喘着粗气,微微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你看——”他忙摊开《苗圃》杂志。
“啊!”她眉毛一扬,眼里闪出快活的光彩,惊喜地说,“你,有志气的樵夫……”
他的心都醉了,只觉一股酸东西冲上鼻腔,强忍下去了。
“这下该请我吃喜糖了。”她笑着说。
“岂止吃糖!”他慨然说,“我该怎样感谢你呀……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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