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进去了。”
“你说我说的话有道理没?”
“有有”
“我说的道理是教你学好还是学坏?”
“是为我好。”
“对呀!既是为你好你为啥不听不做?”
黑娃被追逼得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想出一个办法:“黄掌柜……这样吧!我每顿少吃半个馍或者少吃半碗饭,算是赔了我不舔碗糟践的粮食,你甭让我舔碗了……”
“啥话嘛你倒胡吣的啥话!”黄掌柜打断他的话,“我是为你好盼你能过上滋润日子,才教给你娃娃这个诀窍,哪里是要你少吃欠喝?你不吃饱咋推得动车子咋抡得起撅头?”
黑娃再想不出搪塞的主意,便硬着头皮说:“掌柜的反正我不想舔碗。就是能舔出金能舔出银我也不舔。再说当初议定工价时你也没说舔碗这家法……”
“话说到哪儿去了哇?”黄掌柜摊开两手委屈地说,“我为你好倒惹你恼了!你今儿不舔算咧!可你得弄清我是好心不是恶意。”
“我知道你是好心没有恶意,我领受不了这个好心。”黑娃说,“要不你另换个会舔碗的来,反正长工多的是喀!”
“算咧算咧不说咧!”黄掌柜看看黑娃弓已拉硬,便暂且妥协,“日后你兴许会明白舔碗的好习性……”
连着三天,黄掌柜再没提舔碗的要求,黑娃以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不再成为一个矛盾的事,抗争虽然取得了胜利,心里总有一缕违拗主家伤了主家脸皮的歉疚,于是便更用心地经管牲畜,更主动更卖力地干活儿,企图以此弥补那件事上的缺憾。黄掌柜似乎也没有苛待和报复的举动,只是不和他说话,饭桌上默默地吃馍喝粥,然后扛着工具到田地里去。一路上无话,整晌整晌俩人都自顾干活儿不说一句话,只是屁声连绵不断。自离开家门从村庄走向田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此起彼伏着屁声,谁不奇怪谁谁也不笑话谁,豌豆仁馍馍吃下以后尤爱生屁,这是无法抗拒的。黑娃双手攥着刨耙给棉田打圪梁,心里逐渐有了对主家的初步评判,黄掌柜人不错,活儿尽着做饭馍尽着吃,偶尔某项农话做得不合辙,也是和和顺顺地指出来让黑娃重新做好,没有打没有骂甚至连呵斥也很少有过,黑娃猜忖,黄掌柜确实是几辈人靠吃苦耐劳节俭省用积攒下一份家业,不是为官发财也不是挖土挖出金条银锞发的横财。黄掌柜没有大财东家严厉的家法也没有大财主人的架子,一天三晌出工干活不避重不图轻,黑娃推车翻地挑担他也推车翻地挑担,尚无完全指靠长工做务庄稼自己抽水烟品香片茶叶的架子。头两天黄掌柜和黑娃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扯闲话,近三天来却抿着厚厚的地包天嘴唇一句不吭,脸上的气色愈来愈不柔顺,说不上是憋气还是忧郁难受。到第四天晌午,黄掌柜躺下起不来了,说是心口疼得厉害。
午饭前,黑娃走进三合院上房东屋去问候黄掌柜,屋里光线晦暗,飘浮着一股苦冽冽的中糙药气味。黄掌柜侧身躺在炕上,轻声呻唤着,下唇愈加显得更厚更长地咧开着。黑娃问:“掌柜的你那儿害难受?”
“心口憋,还疼。”
“服药后好点吗?”
“药不顶啥。”
“你甭急,药吃三遍就显效了。”
“啥药也不顶用,我的病我知底儿。”
“那你就说嘛!该咋治就咋治嘛!”
“我的病除非你治——”
“我?我能帮上忙的话,你只管说。”
“你把碗舔了。”
“这跟舔碗有啥关系?”
“你不舔碗糟践粮食,我顿顿饭后看见你那碗心里就难受,整日整夜都难受,夜间睡不稳,白天胸口憋得闷得出不来气儿。你不舔碗我可受不了哇……”
黑娃大为惊诧,想不到自己不舔碗竟然把主家气下病了,却又信不下去这个事实,便支支吾吾说:“要是舔了碗能除你的病,那我就……舔。”
黄掌柜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双手抓住站在炕边的黑娃的胳膊,抖颤着厚长的下嘴唇说:“黑娃你要是舔碗就把我救下了!”说着溜下炕来,呼唤女人上饭。女人端上来的是麻食,这是春三月里的好饭食了。
吃罢以后,黑娃放下筷子,照着黄掌柜的姿式右手扶住桌沿,左手掐着黄色釉子的粗瓷老碗,先沿着碗沿舔了一圈,舌头磨擦瓷碗时浑身一阵痉挛,差点把碗掉到地上。黑娃舔碗壁儿时才觉得舌头太短,鼻头倒先舌头一步蹭到了碗壁,粘上了麻食饭的残汁,他用手擦了擦鼻子,低头再舔,又是先给鼻尖碰上了,便索性子不擦了,待舔完后再擦。
黄掌柜鼓励说:“对着哩对着哩就这样舔法儿,一回生二回熟喀!”
黑娃舔完碗壁,虽不及黄掌柜舔得净,总是舔出了个大致干净的效果,碗上还留着一绺一道残痕,像是没扫干净的地面。黑娃觉得腹腔里开始翻搅,有点恶心,想到只剩下一个碗底儿,便低下头伸长舌头去舔,舌头触及到碗底儿已经冰凉的残汤,即告第一次舔碗成功。
黄掌柜双手一拍说:“好!舔得还好!”
黑娃从碗底仰起头来,呜哇一声从喉腔里暴发出来,连忙放下刚刚舔过的碗,三两步抢到台阶上,嘴里便喷发出一股浊流,肚腹里翻江倒海似地扭结翻搅,连续喷浅出一股又一股浊流,刚刚吃进肚里的麻食全部呕吐出来,在院庭的湿地上滑动蠕流。黑娃停止呕吐心腹平静之后,用手掌抹擦了噎出的眼泪,没有说话。他想,这下黄掌柜亲眼看见了,他的舌头是不能适应舔碗的良好习性的,这下再不会强逼他接受舔碗的习性了。不料,黄掌柜对他的呕吐无动于衷,更不惊奇,缓缓地从地包天嘴唇里拔出石头烟嘴儿,平淡无奇地说:“吐不要紧,再舔几回就习惯了,习惯了自然也就不吐了。”
连着两三天,早饭和午饭,黑娃默不做声地吃饭,默不做声地舔碗,舔着舔着就呕吐起来,头一天尚可舔到碗底,一天比一天一顿比一顿舔的面积更小,就吐,直到最近一次舌头刚挨着碗沿儿,腹腔里便猛烈一震,把吃下的饭馍反弹出来。黑娃想,舔碗不仅没有进步,反而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一次对自己修炼这个良好习性产生了动摇,求饶似地对黄掌柜说:“我怕是学不会舔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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