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迷糊了。仅仅只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时辰,又被一阵响声惊醒,哗哗哗的水声。他一时搞不清哪儿来的水声。灵醒过来后,他就判断出那是她在撒尿。他拉拉被头蒙住头脸,企图阻挡那种声音,却无济于事,还是遮挡不住那很响的声音。他的心里毛躁起来,如果一伸手从炕下边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约会自然地钻进他的被窝。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也不是圣人,竟也产生这种y邪的念头。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跃跃欲动的手脚,故意拉出鼾息声,佯装睡得很死,似乎什么也不曾察觉。他的耳朵却异常敏感,听见她爬上炕来,黑暗中踩了他的脚,又钻进靠墙的那条被窝里去了。
西北风依旧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样的咝啦声。窗上的稻糙苫子也有风吹动的吱吱声。热尿的气息渐渐散掉,屋里依然是火炕热烘烘的气息,淡淡的辱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数数儿来净化心灵。他自己告诫自己:无论现在是黑帮是走资派或是刘少奇路线的罪人,组织上还没有正式行文开除党籍和撤销他的社长职务,还是共产党员,还是前志愿军侦察连连长,绝对不能和人家女人钻到一条被筒里去。这样反复告诫还真管用,他心头cháo起的那种骚乱渐渐平息了,终于又迷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爬起来,穿戴整齐,站在火炕下的脚地上,从厦屋门里望出去,小院旁侧的小灶房里,传来扑嗒扑嗒的风箱拉动的响声,她正在烧锅。他看着她随着风箱扭动着的后背,不由地在心里慨叹:我到底还是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她说:“地窖里又cháo又闷,多难受。没人来时,你就上来坐着;有人来了,你再下去。”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闷而又cháo湿的地窖去,可屋里总有人来,有人来借一只木斗或是一杆秤,有人纯粹是抱着孩子来串门儿。她的女儿在老奶奶跟前玩腻了,不时跑回来,玩一阵,闹一阵,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总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没坐稳,街门又响起来,慌慌乱乱又钻进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里,坐在生狗皮铺垫上,静静地闭目养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时再听到那热尿在瓦盆里冲击出的哗哗哗的响声和闻见那股新鲜的尿臊气味儿。
他回想朝鲜战场那些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团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声,那炮弹轰击时迎面扑来的热浪,那抱着冲锋枪跃出战壕时义无返顾的追击,那扑倒在脚下的亲爱的战友的尸体……
他们的侦察连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啊!整个两军对垒的封锁森严的战场,他们侦察连的战士却几乎无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敌人的心腹里,使敌人毁于一旦!哦!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却又沉静勇敢出奇的“小江苏蛋子”啊!那个像周仓一样嫉恶如仇秉性刚强的“河北老虎”啊!那个纯厚诚挚的“关中牛”啊!他们都长眠在那对国人陌生而对他熟悉如掌的异国山沟里了!他们没有像黄继光或邱少云那样留下闪闪发光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的亲人和他永难忘记。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敌人下巴底下的侦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侦察排牺牲了一半勇士,换来了那个结果……那就是战争!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这种摸不透吃不准跟不上的运动,算他妈的什么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出入敌阵的老练的侦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条红袖章却来压老子的脑袋……
应该写一本回忆录了,早该写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儿的战友的血啊!他现在窝藏在这个类似战场坑道的红苕窖里,既不能写回忆战争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个公社社长的职责;那些在战场上硬练出来的侦察技能,却派上用场了,敏捷地翻越障碍物,出其不意潜入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却不得不听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声音……他一阵想得壮怀激烈,一阵忧愤压抑,一阵儿沮丧灰心,无论怎样难挨,却是排除了瞌睡的袭扰,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喝罢汤,他没有下地窖去。她已经在火炕上铺好了被子,照例是两条。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觉得太难为情了,心里的障碍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没有吹灾煤油灯,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裤,合着棉袄坐在火炕里头那条被子里。他毕竟在地窖里蜷曲得太久,渴望早点躺到热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脱下了棉衣棉裤,躺下来。
煤油灯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小厦屋的炕墙上有一层昏黄的光亮。那小娃儿还没睡着,从炕那头的被窝爬过来,爬到他的枕头旁边停住了,瞪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珠儿辨认着他,似乎把他当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家伙拖进自己的被窝。那小家伙却往后缩,不肯就服。他搂住他的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温热的脸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辱香味。他的太长的络腮胡须扎疼了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她咯咯咯笑着把儿子拽进怀里,把奶头塞进娃儿的嘴里,吹灭了煤油灯,搂着孩子睡下了。
小厦屋骤然黑下来。老鼠立即出动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碰翻了,“咣当”一声响。
“你是个好人,好社长。”她在炕那头说。
“你咋个知道我瞎我好呢?”他问。
“我听村里人说,你是个直杠人。”她说,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说你好……你给俺村减了‘光荣粮’,老人碎娃都夸你实在。”
“唔……”他应着,唤起一件沉寂了的记忆。
他初到河西公社头一年秋天,这个东唐村刚刚上任的支部书记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报“光荣粮”报得出格的高,他没有表扬他的积极行为,反而压缩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数字。就是这么件小事,她和东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说他好啊直杠脾气啊……
“原先那个苟社长,总是嫌干部报‘光荣粮’报得少,总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码!”
“社员也得吃饭嘛!”他平淡地说。
“那个苟社长可不管社员锅里有没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荣粮’,人一比,当然就说你好。”她实实在在地和他说话,不是恭维,“其实我也不知情,只是听人说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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