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一直满意自己在灾难中坚守着一系列人性、人道原则,这当然不错,但在这个原则之下,应该还有一些活动空间来救助家人,我却把这些空间堵死了。我错误地认为,所有的空间只有黑白分明的两半,而不知道中间还有不小的灰色地带。黑白分明?除了人性、人道原则之外,我哪里分得清还有多少黑白界限?四周都被污浊充塞,所谓干净也只是一种自我幻觉。我知道一切罪名都是诽谤吗?我知道中国应该走什么路吗?我知道国际的价值标准和人类的终极关怀吗?都不知道。因此,我所默默固守的,很可能只是与造反派的一些微小差别,连自认为在血泪缝隙间的学术写作,现在一看也愚钝破陋。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后几步,放低姿态,尽量减少一点爸爸、妈妈和全家的实际痛苦?
大概是教育所致,我一直相信,家庭亲情,应该让位于社会大道。历尽灾难方才明白,家庭亲情本是社会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时代,更是这样。
我的新课本,就是爸爸写的那些借条。
他向造反派伸手了,而且只是索要家人温饱。但显而易见,他比我崇高。作为他的大儿子,而且是他被关押后家里最大的男人,我羞愧难言。
突然想起了我们学院的陈汝衡老先生。我在前面写到过,他在造反派歹徒假装要枪毙他的时候,一步步走到墙角后突然回身跪下,恳求道:
小将,小将,
不要开枪!
我下有妻儿,
上有老娘……
这事我当时听到后因联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泪,但还是没有参透其间深义。陈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时老学究,把枪毙当真了,因此他的&ldo;临终&rdo;表现完全出于本能。他没有喊政治口号,没有摆学者风度,也没有发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恳求了,而且把歹徒称作&ldo;小将&rdo;。
这种种动作如果被今天的大批判干将和职业诽谤者们知道,一定会上纲上线为&ldo;没有骨气&rdo;、&ldo;卑躬屈膝&rdo;、&ldo;软骨虫&rdo;、&ldo;怕死鬼&rdo;、&ldo;叛徒&rdo;、&ldo;汉奸&rdo;,就像当年的歹徒们宣布枪毙他的理由是&ldo;在国民党反动政权下写诗作文却不与国民党斗争&rdo;一模一样。但我现在看来,再也没有别的作为,比陈汝衡先生那些本能动作更能揭示一场灾难的恐怖本质的了。
与我爸爸一样,陈汝衡先生不是英雄,但同样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中国男人。
余秋雨《借我一生》
借住何处(一)
从爸爸的一叠借条,我想,人生在世,免不了向外界借取,包括向自己不喜欢的群落。
一个男人,要把家庭撑持下来极为不易,更是免不了常常要发出索借之声,伸出索借之手。
仅仅为了我,爸爸让我暂时跟着妈妈借住在家乡,家乡毕竟无法完整地培养一个孩子,
他又花出极大的精力,让我借住在上海……
他向大地索借着儿子的生命支点。
而我,却以为是自然的生命过程。甚至,以为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这些年,爸爸很少接触媒体,却从看病的医院里知道了我的一点点社会知名度。他并不为这种知名度感到高兴,但由此推断出上海这座城市对我的重要性,心里踏实了。
我给过他一本《文化苦旅》,他因眼睛不好,读读放放,并不怎么在意。平日就塞在手提包里,有时去公园闲坐时拿出来翻翻。有一次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完事后穿衣理包,准备离开,看到几案上有这本书,就自言自语说:&ldo;真是糊涂了,刚才怎么把这本书掏出来了。&rdo;正要伸手去拿,医生笑着说:&ldo;老先生,你搞错了吧,这是我的书。&rdo;
爸爸一时没回过神来,说:&ldo;没搞错,这是我儿子写的嘛,你看这署名……&rdo;
这事的结果,当然是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而且这位医生请他带着那本书回来要我签名。以后他每次去看病,都有医生、护士事先准备好一叠叠我的书要我签名。这实在有点把他闹晕了。
他想,在那些书上,我签名时还写着请那些医生、护士&ldo;教正&rdo;,那就应该由我赠送才对,否则很失礼。于是,他到书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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