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甘笑着朝他走过来,面孔虽有些沧桑,笑容却仍如当年:“我如今该如何称呼你?齐大员外?”
他使尽气力,才勉强露出些笑,声音却在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流放崖州。”
“哦?为何?”
“不过一些小事端。听说你已得了‘宁陵买绢找齐家’的名头?”
“这些家业都是你的。”
“哈哈!多谢!你先留着,寡人自有大债要收。”
莫甘转身又去问候其他人,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莫甘,再没有离开,直到莫甘去了角上那道竹篱的茅厕。他望了许久,都不见莫甘出来,正要过去看,却见王豪的管家老孙走了过去,他只得停住脚。片刻,老孙慌张出来,他顿时发觉情形不对,却没有想到莫甘竟死在了那里。
等王豪引着他们去到那茅厕,一眼看到莫甘的尸首,他头一晕,几乎栽倒。那几个豪富商议遮掩此事,他不好反驳,心里却在急急思寻凶手。然而,那茅厕被竹篱遮挡,当时这边众人又杂乱喧闹,根本无从查寻。这令他心里一片悲冷,这恐怕便是人世真相——从无真相。
过了一阵,王豪病逝,他去吊唁,其实不是为吊唁王豪,而是吊唁莫甘。然而到了那里,王小槐却偷偷告诉他:“莫裤子的尸首埋在那块界石下头。”
他不知王小槐为何要告诉他,但他最想知道的正是此事。当天天黑后,他忙带了把铁锹,自己驾了辆车,赶往界石那里。然而,到了一看,那几个豪富已带人守在那里,他们都不愿动那界石。他也只得作罢。
后来,那几人商议杀了王小槐,他想,王小槐一死,便能移动界石,便点头赞同。王小槐死后,他才后悔不及——王小槐一死,连同真相也一起带走。
王小槐还魂闹祟,他丝毫不怕。他去见相绝陆青,反倒期望陆青能让他与王小槐阴魂相见,好问明那真相。
陆青见了他也有些诧异,注视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此卦为蹇,险阻之象。皆叹途难,谁知心艰。百痛千忧,能与谁言?”他听了,心底一颤。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后,心中更是一片酸凉: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第六章解
物无终难之理,难极则必散。解者,散也。
——程颐《伊川易传》
简淮心里有个结,大半生都解不开:他舍不得钱。
桃花宴九个豪富中,简淮的田产不是最多,钱却最多。他唯一舍得花钱的地方是藏钱。
简淮原是淮南人,出生那年家乡闹旱灾,他娘将他生在逃荒路上,全家只剩他母子二人。一路乞讨,来到襄邑。直到八九岁,他都从没好生吃饱过一顿饭,因而生得极瘦小,脸上、身上到处骨头都尖耸着。他头一次吃饱是九岁那年,襄邑一个富户家生了儿,办百岁酒。他娘被唤去后厨帮工,简淮坐在厨房边的小凳上,有装碟多余的果子、切肉剩下的零碎,他娘便偷偷给他抓一些。简淮知道这般痛吃再难遇见,娘给什么,他便吞什么。他的肚皮似乎也知道,因而极争气,始终填不满。他便一直吃,一直吃,从早吃到晚。到了晚间,席上撤下来的剩菜极多,更没人管,简淮便趴在剩菜桶边,用手捞捡里头的鸡羊鱼块,狠命往肚里填,填到后来,胀坐在桶边,张着嘴,瞪着眼,再动弹不得。他娘急得哭起来,却又不敢碰他,生怕戳爆了他。有个厨妇取来化食药丸,要喂给他。可他连一粒粟米都再咽不下,嘴也闭不住,那药丸只能放在他舌面上,等它慢慢溶散。
简淮就那般张瞪着嘴眼,坐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娘才借了块板子,又央求了一个人,将他扳躺到板子上,抬回了寄住的那间破庙里。躺了三天,简淮眼珠才能转动,能略略灌两口水。又过了两三天,身子才能微微动弹,躺在那里屙了一大摊稀,才“哇”的一声哭出来,随即又呕吐起来,由于躺着,倒呛回去,险些呛死。他娘忙将他身子扳转过来,他才顺畅吐了一阵,这才活转过来。自那以后,他再碰不得肉食,一见便要呕,只能一直吃素。
没过两年,他娘便病死了,简淮只能乞讨为生。那庙里来了个行脚和尚,打算住下来,将那破庙兴作起来。简淮便日日跟着那和尚四处化缘。和尚遇到一对烧香求子的夫妻,便说动那两口儿,收养了简淮。他去了那家,才得了安稳。可只过了一年多,那妇人竟生下个孩儿,便给他塞了几十文钱,将他又送回那破庙。和尚又寻了一对年过六旬、再不能生育的无儿老夫妇,将简淮又过继到那家。老夫妇待他极严苛,但毕竟有饭吃、有屋住。简淮服侍了几年,老夫妇相继过世,那家便成了他的家,由他独自做主。
老夫妇留下了几十亩地,简淮自种一半,佃出去一半。除了粗饭菜蔬和一身布衣裳,其余的他一文都不多花。剩出几贯钱,便立即去寻买田地。后来,有个富户信了堪舆术士的话,相中他那几十亩地,要买去做墓田。简淮却抵死不卖,那富户直出到五倍的价,他才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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