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微笑着把粥递过来,傅兰君死死盯着那碗粥,她的瞳孔缩紧,一阵惊恐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当那碗粥送到面前时,她一伸手,打翻了粥碗。
粥泼出来,淋到二婶的手上、裙子上,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半晌,桃枝回过神来,忙找东西给二婶擦拭,傅兰君却镇定下来,她喝住桃枝:“桃枝,你出去。”
桃枝小声叫一声“小姐”,傅兰君提高了声音:“出去!”
桃枝咬咬牙,把手帕甩到二婶身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二婶没有说话,她拿起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裙子上的粥,傅兰君死死盯着二婶,半天,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昨天的酒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二婶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下来,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座钟指针嘀嘀嗒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过了很久,二婶终于开口:“是。”
她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傅兰君倒愣住了。
二婶重新端起碗来,那碗里还有小半碗未泼洒出来的粥,她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好奇原因吗?很简单,顾家欠我一条人命,我不过是讨还这条人命罢了。”
傅兰君蓦地想起曾经齐云山跟她说过的顾家的家事,二叔当年去世时二婶是怀有身孕的,然而那个遗腹子最终却胎死腹中。
难道……
二婶用手帕擦一擦嘴角,对着傅兰君露出她神经质的微笑:“你、顾灵毓,还有你婆婆,都应该感谢那孩子呀,如果那孩子还在,或许,顾灵毓现在还在山上。”
她放下碗,静静地笑着,笑容近乎残忍,她轻声说:“奇怪吧,顾家就是这样,没有道德人伦,有的只是互相厌憎你死我活。倘若当年我的儿子活了下来,今时今日的顾家绝非这个样子,顾灵毓还会是那个祖母不认的孽障。正是这个孩子的死,成全了你丈夫在婆婆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回到顾家成为当家人,成全了你婆婆从一个不祥的弃妇成为顾家未来的老太君。原本这一切,都该是属于我和我那没出生的孩子的。”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这雨下得真大,十年前也是个雨天,也是端午,也是一杯酒。我未出嫁前,我娘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善恶终有轮回。少奶奶,你说是吗?”
她转过身,傅兰君蓦地发现她的眼中噙着泪,这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婶娘其实有一张极标致的脸和一双美艳动人的眼,长年裹身的雪青色和香火气埋葬了她的美丽,让她宛如一个寂静的影子。当她从烟火缭绕后走出,褪下那层温婉的、属于大户人家寡妇的谨慎和体面,露出原本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寂寞和怨恨,那隐藏在寂静之下的美丽也就惊心动魄地展现于人前。
十年前,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也同如今的自己一样大吧……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
二婶走近了她,声音轻轻近乎呢喃:“我的孩子乳名叫瑾儿,你的呢?”
她眼中的那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傅兰君被这一滴眼泪震慑,过了许久,她才争辩道:“你和你的孩子很无辜,这没有错,可是难道顾灵毓就不无辜吗?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孽障的恶名,难道他就罪有应得?如果不是这偏见,他本就是顾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又何来的争抢一说?”
二婶淡淡笑着:“是啊,少奶奶,你说的没错,可是我说过,顾家就是这样的,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我知道我迟早会遭报应的,但在我遭报应之前,我会先把顾家应得的报应还给他们。”
她幽幽叹一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终究是棋差一着。”
傅兰君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二婶抬起头,眼睛里有残忍的微笑,她的表情空茫而怅惘:“我叹息,终究是棋差一着。我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让大嫂和顾灵毓尝一下我当年的丧子之痛,我想看他们的脸上露出和我当年一样痛苦的表情,可是偏偏他们没有,我到底还是失败了。”
她的话如针毡般揉搓着傅兰君的心,他们没有……他没有,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对于这个孩子的失去,他并不觉得痛苦。
他甚至吝惜于回来看她一眼。
二婶最后怜悯地看她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六章宁安府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一直到傅兰君病体初愈,顾灵毓都没有回家来。
她再也不问顾灵毓的消息,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发呆,桃枝看不过去,她劝傅兰君:“小姐,今天天气不错,出去散散步吧?”
卫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岗,现在她是自由的。
傅兰君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她“哦”一声:“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难色:“小姐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得马车颠簸,再者老爷那边也还病着。上次夫人走的时候悄悄跟我说,怕老爷担心,您这边的事情她还没同老爷讲呢。你如今这乍一回去,岂不穿了帮让老爷着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气,让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给老爷知道,咱们再回家。”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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