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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等看清倚着门的人是学校里有点名气的张沉时,那姑娘一愣,下意识敛下刚刚那副不善的口气,换了个问法:“同学,有什么事吗?”张沉不擅长说废话,走进来单刀直入:“你想组乐队吗?我弹吉他你打鼓,我还认识一个弹贝斯玩合成器的人,我们可以一起做新音乐。”程声篇(1)九七年剩下的后半年,程声像走在云里一样混混沌沌毫无知觉地度过了。刚回北京那天,老程和妈妈一起来火车站接他。老程见程声身上一件乐器也没带回来,像往常一样没轻没重拍拍他的背,谁知道还没用劲,前面的程声就咚地一声直直往后栽去。程爸程妈吓得差点在火车站里犯心脏病,还好工作人员马上赶来,跟老程一起小心翼翼把晕倒在地下的程声抬起,翻过来一看,短袖上浸了一滩血,原来是还没长好的伤口给老程一掌拍裂了。一家人火急火燎往医院赶,那架势还以为要出人命。等人到医院,值班医生瞧了瞧,就是个骨折,做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手术,基本没风险。只是年纪轻轻沾了老年人的病,手术完会落下根子,往后下雨天可能要背疼。程声醒来时两眼正对着医院地板,背后叮铃咣当的金属碰撞声,几个戴口罩的医生围着他,里面一个年纪稍长的给另一个年轻的演示这种伤口怎么缝,手上麻利地撺线下针。恍惚间程声听到背后两个医生的对话,说他这伤口正好在文身的地方,针一缝,难免把这些青绿色玩意儿也带进去,以后再想洗可就难洗咯。缝到一半时,有医生发现下面这小伙子一直不停地抖,年轻的俯下去看他,看到脸颊水光亮亮,全是眼泪,心里担心,直起腰对年纪稍长的说:“好像哭了,是不是麻药劲儿过了?”年长的马上问程声:“小伙子,后背疼得厉害?要不再给你加一点麻药?”底下程声吸了吸鼻子,小幅度摇头,“不疼,没感觉。”这下放心了,医生在上面操作着,时不时还逗程声几句:“这么大一小伙子,哭什么?”程声一张口声音就含混不清,可还是要坚持说:“你给我直接来致死量吧,我不想活了。”围着他的几个医生差点就在手术台上绷不住大笑出来,正给他缝合的那位摇摇头,在口罩后面说:“干点儿什么不好,年纪轻轻就要死要活。”手术完七大姑八大姨全拎着礼物围来医院,程声大爷以为这出闹剧是因为家里不准玩乐队,程声往外跑才闹出来的,一进来就劈头盖脸训老程:“孩子都这么大了,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学习上也没给你丢过脸不是?你怎么管这么宽,闹成现在这样舒坦了?”老程欲言又止,总不能把自家儿子搞同性恋这事说出来,心里闷着事,只好撂下一屋子人逃去外面一个劲儿抽烟。等亲戚都走光老程才回来,病房里只剩父子俩,两个人在一起总是吵吵闹闹,从来没敞开心聊过天,可这次老程看着一直以来都生龙活虎的程声寡着脸躺在病床上,再也说不出狠话,叹着气问他:“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程声以为这是要谈未来打算,可他从前压根没怎么考虑过未来,当下舒服了就是一切,现在猛地被人戳出来像揭了遮羞布,他把头歪向窗户那边,想了很久才说:“我以后不玩你讨厌的那些东西了,好好学习,一直往上读。”老程走去他病床边坐下,摇摇头:“我问你和那个孩子怎么回事?你奶奶之前打电话来都急疯了。”程声仍歪着头,正对着他的窗户大开,阳光一泼泼打在他脸上,程声眯着眼睛看窗外空地上散步的病人,说:“现在没事了,人总会做错事不是吗。”大年三十,一大家亲戚聚在一起,人人见了他都要惊讶地问:“声声现在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这脸也不对劲,怎么白成这样,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有人看他不乐意回答,转了个弯问:“今年给我们表演什么,来个吉他弹唱?”程声恹恹地拜手:“不玩了,收心了。”大妈眼尖,见他身上衣服一水素色,乱七八糟的文身和耳钉全消失得干净,在角落里问老程:“你家程声怎么回事?以前穿得和后现代主义似的,现在怎么返璞归真了?”老程转头看他儿子,在大圆桌一角挨着暖气坐,周围人找他说话他就草草应付了事,等年夜饭上来也不动筷子,一个人佝着脊背发呆,像害了伤寒一样把整个身体躲在厚毛衣里,腮帮子的肉也全消失,把轮廓线上一溜骨头衬得硌人眼睛。老程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但没法跟别人解释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做手术元气耗得太厉害,往后恢复恢复就好了。”来年十月,奶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从云城回了北京,但她和儿媳妇一向不对付,七十多的人非要跑出去租间院子单独住,还在院里种了一小块菜地,每天养花除草,在城里过解甲归田的日子。有时候她挎着菜篮去二儿子家,看到程声也绝口不提他走后云城里的事,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聊未来。再听到云城这座城市是在新闻里,几个污染严重的城市被批得体无完肤,那些城市的领导马上夹起尾巴,大刀阔斧地搞环保工程,云城就在其中。程声窝在沙发上,抱着条家里养了好几年的大狗看新闻,一听到云城整个人像被刺了一下,他已经好几年没再听过这两个字,马上直起身找遥控器关电视,可关完心情也没平复下来,又举着遥控器砸电视,砸到屏幕裂开才罢休。程声的乐队也彻底散了,他们本就是大学社团性质,论技术论想法,和闯出名堂的乐队差得远,有的歌里还听得出几个欧美硬朋的影子,模仿这关还没过,哪能玩得出花来?只有被唱片公司签了的常欣还坚守在这行,但签了约也不顺利,京圈其他乐队都瞧不起他们这种自带公司的乐队,说那是资本主义造出来的伪摇,丢人。程声这次真收了心,除去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学校那时正好和国外几个大公司签了协议,做联合实验室和培训中心,恰巧老程有门路,和他们院几个教授相熟,于是顺着把程声介绍进一个实验室做研助,好为以后出国念研究生做履历准备。零一年程声拿到了u的offer,在北京等待美国签证。又是一年夏天,八月中,飞机载着他飞往匹兹堡。飞机起飞之际,程声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忽然看见张沉孤零零站在原地朝他摆手,记忆开始混乱,他想起九七年那个夏天,他程声篇(2)程声觉得自己的人生在九七那年被斩断成完全不同颜色的两截,前半截是彩的,后半截是灰的。那年过后他再也没听过摇滚乐,圈里的后起之秀一概不知,人也从金属核变成民谣,头发刚长一丁点儿就剪短,原先耳朵上的穿的十几个孔全愈在一起,身上的文身也在出国前洗了一遍。除却被缝进去那一点青黑实在没办法,几年过去和伤口长在一起,再也洗不干净。有时朋友无意提一嘴最近哪个新乐队不错,程声反而一头雾水地回问:“哪个?没有听过。”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两居,和一个叫frank的中混美混血合租。室友比程声原先更潇洒,名是外文名,中文却讲得像母语,前几年跑去环游世界,这两年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来计算机这行掺一脚。程声在这里彻底变成一个普通人,除了上课赶due没有其他事可干。那场手术好像耗光程声身体里所有精气神,往后身体一直在走下坡路,动不动就头疼脑热,一到下雨天就像渡劫,后背的骨头像被成片白蚁啃噬扫过,里面密密麻麻地疼。夏天雨多,几次暴雨好巧不巧正赶上程声感冒,他那时因为上课赶作业日夜颠倒,每天只靠几杯黑咖啡活,肠胃被这种不规律生活糟蹋得不成样,有时候一整天也吃不下一口东西,体重断崖似的往下掉。有几次程声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脸,脸颊凹下去一大块,头顶灯光打下来只看得清颧骨下颌骨,面颊处几乎一片阴影。他再低下头看自己的身体,睡衣松垮挂在骨头架子上,胳膊肘和膝盖骨四周几乎一点余肉没有,像两根骨头缝里卡进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暴雨一来,程声就变得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脊背几排骨头疼得发麻,他不敢碰自己后背,只好拿两条瘦棱棱的胳膊抱住自己大腿蜷进沙发里。外面闪电打雷混着滂沱大雨,程声在沙发里缩成一团,两只手在自己身体上来回游荡,一边摸自己没什么肉的腿一边想这幅病秧子身体,甭管男的女的,没人会想碰他一下。某次frank半夜喝完酒从酒吧回来,门一开发现程声在客厅地板上躺着,frank冒着酒劲的脑子当即被吓得泛金光,可躺在地上的程声却坦然,胳膊一伸,往自己卧室里指:“抽屉第一层里有个白盒子,你帮我拿一下,我刚才想去拿药,没想到滚下地板再也没站起来。”这种事几乎无时无刻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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