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他说火车出发时的声音会和人的心跳声合在一起,但那人总骗他,他原本不信,可他这次鬼使神差摸上自己胸口,在清晨带着灰尘味的凉风中细细感受,发现那人说的话原来都是真的。他再次睁开眼,紧紧盯着这辆渐行渐远的绿皮火车,当它的尾巴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时,他从栏杆上翻回来,拖着步子往医院方向缓缓走去。早上的风太凉,竟有种一夜入冬的错觉。他慢慢地走,慢慢地想,这个暑假太漫长,像从夏天走到冬天,漫长到他以为十七岁的自己正逐渐变老。但一切都结束了,他又回到属于他的生活,最普通的生活。可他不知道的是,愈行愈远的绿皮车厢里,有人趴在脏兮兮的桌板上,一笔一划在日记本上写以前说过那么多遍爱他都是假的,直到今天,我那么恨他,那么想杀了他,这一瞬间我才知道我真的好爱他。上部结束张沉在妈妈的墓旁打了一排木桩,和青灰色石碑等宽等高,表面都刷上红漆,是他为自己打的。九月份的天凉下来,在这个北方小城的边缘已经能够摸到冬的影子,张沉外面套了件黑夹克,迎着傍晚的凉风,一桩桩把底子削尖的红木桩扎进土地里。做完这些,张沉才大松一口气,他望着这排坟墓般的木桩,终于有了自己仍旧扎根于这世界的实感。快到傍晚时,张沉去了趟清水路,这条路挨着牡丹巷,生意调性也差不多,那条巷子是窑子街,这条路便是小规模的地下黑市。张沉拐进一条七歪八扭的狭窄支路,从一个小门脸进入,顺着密不透风的楼梯往二楼走。掀开门帘,里面有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和张沉每天往返的医院同一个感觉。只不过这里更没秩序,医用品随意陈在桌子和铁盘上,有的地方还溅上血迹。有个穿白衣服的人从张沉进来便一直盯着他看,等人坐到他面前,他把张沉的袖子抹上去,眼睛在他瘦溜光洁的胳膊上来回一打量,问:“第一次?”张沉点点头。那人又如同查户口似的接着追问:“多大了?身上有没有得过病?为什么来?”张沉瞒下自己年龄,其余都如实说:“刚十八,没病,我爸手术费没凑齐,还差一些,所以就来了。”那人点点头,眼睛在张沉脸上巡视好几个来回,发现这人的确有股成年人气质,也就没再接着往下问,甚至连证件也没要就招呼后面的护士准备东西。“要先抽一管血化验,你等一会儿。”后面有个护士模样的人端着一个不锈钢的盘架挪过来,盘架里摆着支开封的针管,针头锃亮,长长一截,旁边有碘伏纱布之类的常用品。张沉把夹克脱下搭在一旁的木椅子上,胳膊伸给护士模样的人。很快他的胳膊被绑上橡皮管,上面擦了碘伏,凉丝丝的。就在那根泛着银光的针头即将刺入张沉胳膊时,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抽了抽手,问那护士:“能不能换一个没开封的针头?”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缩手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瞧了他一眼,放开地笑起来:“哟,这小孩还挺谨慎。看你长得俊的份上给你换一个,别人可没这待遇!”她收了这只针管,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重新抽出支新的,在张沉眼前晃了晃,调笑着说:“小帅哥,看清了,这支可没拆过。”冰凉的针头缓慢刺入皮肤,张沉闭着眼感受,他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气正顺着那支针头一点点流向不知所在的地方。护士把这一小管血放在不锈钢手术盘上,稳稳当当端进后面的屋子里。张沉已经忘记自己等了多久,可能一个小时,也可能两个小时,护士才撩起门帘从后面出来,手里的盘子上多了一只透明血袋、一根乳白色软管,还有一支更粗的针头。“化验没什么问题。来吧,胳膊伸出来,抽400l。”护士在他胳膊上绑了截橡皮管,重新消了一遍毒,几根手指在他胳膊上拍打几下,接着拿起盘子上的针管,一点点把它前方的尖头刺进皮肤、推入血管。张沉这次没有闭眼,只是皱着眉,看源源不断的鲜红从自己的身体流进原先空荡荡的血袋,血袋缓慢膨胀,五分钟后变得满满当当,到最后这袋血又变成真金白银被装进张沉的书包里。从黑诊所出来时,天已经彻底归入墨色,张沉披着来时穿的夹克,一只胳膊无力耷拉着。三钢家属院的楼变得越来越黑,张沉从一排排楼前走过,竟忘了自己家在哪里。他在黑夜里走走停停,绕了很多圈才终于想起自己家的方向。走到家门口时,张沉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姑娘停在对面,她梳着马尾,丹凤眼高鼻梁,可惜似乎是个盲人,两只眼睛毫无波澜,眼皮也时不时就向上翻。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质拐杖,拐杖跟着她手腕哆嗦的节奏一下下点地。听到有人来,那姑娘原先落寞的表情迅速翻了个翻,近乎急切地朝空气问:“你是张沉吧?我叫海燕,是明明的朋友。明明告诉我他的邻居发小叫张沉。你知道明明去哪里了吗?他很久都没有来找过我,家里也没人在。”张沉看了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的盲人姑娘许久,撒了个慌,告诉她:“明明去深圳找他爸妈和姐姐了。”可那盲人姑娘不问到底不罢休,马上便接着问:“他多会儿回来?告诉过你吗?”“永远不会回来了。”张沉说:“他去大城市过好日子去了,你别再等他。”这回面前的空气彻底安静下来,盲人女孩没再着急地问,只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吧,谢谢你告诉我”便拄着拐杖一步步下楼。楼道里回荡着拐杖点地的笃笃声,张沉在这阵缓慢而沉静的声音里打开家门,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家里。家里空无一人,他把两个卧室源源不断往里灌着风的窗户合到一半,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最简单的挂面。客厅沙发上横着一把吉他和一本翻开的乐理书。张沉没动筷子,而是着了魔一样去碰那把被留下的木吉他。他按了一个和弦,扫一下,脑子里出现一句话,再换一个和弦,扫一下,那句话竟像河一样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岔成好多条河,变成好多句话。程声从未告诉过张沉他为什么玩乐队,因为他也搞不懂自己陷入音乐的开端。可张沉闭上眼就明白了,关乎情绪的事只在一瞬之念,只要有情绪就能做音乐。于是他拖着抽血后泛着乌青的手臂,在一个人的客厅写下人生第一首稚嫩不成调的曲子。张沉觉得自己被这世界留下来了。吃过晚饭,张沉回到自己的卧室,屋里没开灯,他摸黑走到窗台前,透过窗户向外眺,像小时候那样望向远处的钢厂。钢厂四层被一群闹事的工人炸了,整个厂停工整顿,私自买卖厂子的领导和小老板同样躺在医院,但钢厂那只永无止境冒着黑烟的烟囱仍然坚挺地伫立在张沉视线最中央。他开始胃疼,眼前也变得模糊,有人影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张沉仔细去看,发现雾里全是熟悉的面孔,离开他的人又重新回到他身边。明明抱着一沓影碟来家里,他们一连看了好几部电影,跟着电影里的人哭哭笑笑,花了半卷纸。明明去深圳找到了爸妈和姐姐,他说自己已经攒够钱,过不了多久就要和海燕结婚,海燕一家都很喜欢他。李小芸也还在他身边,十七八的模样,她穿着红裙子和红色高跟鞋,在镜子前一寸寸照。张沉走到她身边,拿起桌上一根大红色的口红,仔细帮她涂,口红溢出唇线妈妈也不责怪他,只是看着他的脸笑。张沉摸着年轻妈妈一头乌发,跟她说话,说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做谁的妻子或妈妈,孑然一身,只为自己活。他还看到程声,都说人看不见未知的事,可他偏偏看到了。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代码,看到巨大的电子屏,莹绿血红的字母数字在上面跳跃,像火一样跳跃,程声就是那个操纵它们的人。二十一世纪来了,千禧年在历史节点上炸开,奥运会,登月计划,人工智能,基因工程,脑科学,像烟花一样炸上天空,程声在里面,他掌着舵,是一片光明中最亮的那一点。张沉在他照不亮的地方,默默看他。他还听到耳边的欢呼和庆祝,看到那个人结婚生子了,他的儿子比他还聪明,他们家实现了四代清华,他的儿子踩着爷爷爸爸积累的知识和财富正往世界最高处攀登。没人再记得小小云城里几个缠绵的暴雨夜,昏暗衣柜里那个带着雨腥气息的初吻,三十五块一晚的小宾馆里他们如何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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