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相册退出,换上照相模式,熟练地调好参数,眼睛盯着分成几格的取景框,来来回回找自己的目标。旁边张沉靠着窗看风景,只留给程声半张脸,那半张脸浸在阳光里,只有对着程声的下颌骨线条看得清,这道身影很快出现在取景框里,摇摇晃晃在取景框几道白线中荡着。嘈杂的车厢也不闹了,程声听不见外界声音,只顾盯着取景框,一点点调整构图。忽然,对面坐的小孩出了些动静,双手摇着她妈妈的胳膊,嘴里嚷:“对面那个哥哥一直盯着那个哥哥看,还拍他。”说完又加了句,声音更大,好像故意要他们听到好主动递给她玩,“我也想玩照相机,可是不好意思问他们要。”紧接看风景的张沉回头了,原先那半张浸在阳光里的脸回到杂乱的车厢内,倒没有很多年前不大高兴的表情,只是有股忽然回到现实世界的不适应,他盯着对面举相机的程声看,拿那种专属于他的、不适应现代社会的迷茫眼神看程声。程声在取景框里看到张沉背着光,眼睛盯着自己看,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连着按下一串快门。云城火车站早就翻了新,厅里空调冷风灌得足,售票窗口增了一整排,出站口又大又敞亮,再闻不到来来往往夹着灰尘和汗的人肉味。程声和他们一起从出站口出来,原先火车站对面几层灰楼全消失,换成了一家十几层高的连锁酒店,再往出走,道也拓宽一倍,原来路边挤着红字玻璃门的小店被夷平,变成覆着葱绿的草和树的绿化带。程声边走边说:“变了好多,我认不出来了。”旁边海燕揽着他胳膊,她没由来特别喜欢程声,总想和这人黏在一起,程声每次说话她都要立马接茬,脸上表情很是得意,“我就说吧,你肯定认不出。”张沉打了辆出租车,报了熟悉的酒店名,三个人挤在后座摇摇晃晃,跟着车晃了快二十分钟才到张沉订好的酒店。云城原先没什么上档次的酒店,挨着火车站和汽车站的破烂小旅馆倒满街都是,但这两年不知哪个脑袋抽筋的土老板非要在这里建高档酒店,城中心竟多了好几家直冲云霄的酒店大楼。程声跟着他们往酒店里走,刚走到前台就听前台对着张沉说话的声音:“先生,您订好的一个大床房,一个双床房……”他们一同搭电梯上到十一层,海燕一手拿着房卡一手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走了,程声跟在张沉身后,等他刷卡开门时往里一看,果然是两张单人床。说不上失望,程声想来想去也不觉得张沉会给他们俩订一张大床房,只有他自己能冒冒失失做出这事来。就在程声倚着门对这两张单人床发愣期间,张沉已经把来时带的东西整理好,回头见程声还在原地待着不动,催他:“你不整理东西吗?”程声这才进来,但他收拾东西慢吞吞,张沉就靠在酒店椅子上看他慢吞吞的身影,自然讲起他们这两天的安排,“下午我去看看我爸,之后去郊区殡仪行拿订好的纸钱包袱,晚上一起去墓园看我妈、明明、还有海燕爸爸妈妈,明天早上没什么事,带你逛逛城里,下午我们就回北京。”程声停下手里动作,忽然说:“我也想去看看叔叔。”可张沉拒绝道:“我爸精神状态不大好,你就别去了。”这件事上程声显得非常固执,无论张沉拿怎样的理由打法他,他都执拗地重复着:“让我去看看吧,见不到你家人我心里难受。”最终张沉也没拗过他,把带来的东西摆好后拿起桌上的包,和程声一起搭电梯下楼,往城西一家疗养院去了。他们进门时张立成正靠着轮椅晒太阳,听到外面门的响动也没回头,直冲冲朝背后问:“张沉?”“来看看您。”听到后面熟悉的答复后他又问:“缴费了吗?先去把今年一整年的费缴了吧,我每天都怕你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了。”后面的脚步声,是两个人的声音,张立成对这阵脚步声有些困惑,迷茫地转头去看,却发现张沉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说熟悉倒有些勉强,但程声这号人实在叫他难以忘记,他瞪着眼,来来回回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原本搭在腿上的手哆嗦着抬起来,一根手指颤巍巍指着程声,像是不敢相信。张沉把程声揽去自己身后,坦然地为张立成介绍:“我现在公司的老板,说想来看望你。”张立成的手指还没落下,但眼里的惊讶骤然消退不少,他看着看着最后竟笑了出来,胸口笑得一晃一晃,像只咔咔作响的老机器。那只手又转向张沉,催他:“去缴费吧,去缴费吧,你爸我每天都担惊受怕。”张沉安抚着拍了怕程声的手,侧头说:“你跟我一起去吧。”可话刚说完,张立成又开口了:“我想跟你领导聊聊天。”张沉拒绝:“他不想跟你聊天,只是来看一眼。”刚说完,身旁的程声却拍拍他的胳膊,小声说:“没事,你去吧,我也想和你爸聊聊。”张沉皱起眉,还想再阻拦就听程声拿中午那副固执语气重复道:“没事,我这么大一个人能有什么事?你快去吧。”张沉不放心地看他两眼,又看看阳台上安静晒太阳的张立成,最后叮嘱程声:“有事给我打电话。”旁边的人说“好”,之后又催他:“快去吧,快去吧。”等把张沉打发去缴费,程声从床边搬来一个椅子,挪到阳台上坐下,心里忐忑不安,嘴上还是礼貌地开口:“叔叔好。”阳台里很静,旁边的人没有回答他。空气静止了几秒,程声硬着头皮继续开口:“您还记得我吗?”这次张立成“嗯”了一声,紧接着转头观察程声,眼睛骨碌碌盯着他,从头到脚来回扫荡。程声被这眼神盯得得慌,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轮椅上那男人慢悠悠道:“我前两天和病友一起看电视,换台的时候听到一个好熟悉的名字,再一看,新闻里不是你爸么。”程声没开口,手在膝盖上快磨出火星。听到旁边的人没反应,张立成又说:“你和我儿子是那个对吧?”这回程声把头低下去,再不开口了。“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张立成把眼眯起来,整张脸被大太阳晒得通红,面上没一丁点张沉的影子,如果不说没人以为这是张沉爸爸。他就这么惬意地晒太阳,不等程声回答便自顾自接着说:“都知道,张沉的同学、老师、街坊邻居、整个云城都知道他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你当年那惊天动地的一闹,他在这地方是彻底身败名裂了。那时候连隔壁床病友也偷偷摸摸背着我聊,说张沉和他妈一样,都喜欢勾搭男人。”张立成还问:“你是不是老天派来故意折腾我家的?你一来我们就要家破人亡,你怎么又来了?”这次程声终于出声了,但只是几个沙哑的音节,他低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喜欢他了。”张立成摇摇头,转口道:“你觉得我们需要你的对不起?”他继续说:“我儿子好出息,他不在意这些,那么多人讨厌他,他根本无所谓。他从小学到高中每一次都考第一名,比我和他妈强多了,我们连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张沉后来做的工作可是拿英文编码呢。你知道吗?从小张沉就被老师说是神经病、自闭症,小时候其他小孩不喜欢他,污蔑他偷钱,说他骂老师,把他作业撕了扔在雪地里,在他校服背后写脏字,张沉他妈妈还在的时候就带着他去学校里跟校领导闹哇,说我们儿子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张沉可是在学校里捡到一块钱都会交给老师、日记本里乖乖写老师今天教了什么的孩子,院子里的爷爷奶奶全都喜欢他。可你那一场闹完,他又被人说同性恋、艾滋病,这下连院子里的爷爷奶奶也避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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