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重重呼了口气,伸手在黑暗里乱抓,正好抓到张沉的手腕,秉着呼吸说:“你别在工作室睡了,那张沙发那么小,况且这是你家,我一个客人把主人的床占了够过分的。”他停顿几秒,又继续说:“我们也不是没躺过一张床。”这次那人不再说话。很快程声感觉自己身边陷下去一大块,张沉靠着床边躺下来,身上带着层潮湿的水汽,他躺下后把上身睡衣脱了,带着沐浴露味道的水汽几乎一瞬间变得浓烈,横冲直撞往程声鼻腔里涌,程声有点晕,秉着气往相反的方向挪挪身体。两个人背对背靠着床的最边缘,明明一张床,他们之间却空得还能再挤一个人。程声不可避免想到他们正式同事早上醒来时张沉发现怀里有个发烫的人,脑袋抵着自己胸口,胳膊牢牢箍在自己腰上。外面阳光很足,窗帘都挡不住,张沉借这人还没醒的时间里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一番,发现这人脸颊和眼窝凹得厉害,睫毛一颤一颤,眉头拧在一起。他又往下看,程声上半身挂着自己的睡衣,下面睡裤被蹭到脚踝处堆着,两条大腿露在外面,膝盖骨和小腿上爬着大片淤青和伤口。过一会儿怀里的人醒了,睡梦中不安的样子消失得彻底,一睁眼就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只不过很快脸上的表情就变成不知所措,他手忙脚乱地把堆在脚踝上的睡裤拉上来,紧紧扒在他腰上的胳膊也失力松开了,整个人朝床的另一边后退。张沉受不了原本意气风发的人变得战战兢兢,忽然伸胳膊一把将程声从床那边揽回来,对他说:“你不要这种反应,让人很为难。”可程声看起来才是更为难的那个人,他被张沉抓着手腕逃走也不是,装睡也不行,颔着下巴问:“你还记得昨晚吗?”宿醉搅得张沉有些头疼,但他隐约记起昨晚程声跟他说要从头来,按照张沉的理解,从头来是从陌生人开始,但没有哪两个陌生人会平白无故抱在一起腻着睡觉,所以张沉理所应当认为他们此时已经从陌生人自然过渡到朋友阶段,于是朝重新逃到床另一边的程声说:“记得,我们现在算朋友或者上下级,你觉得哪个关系舒服按哪个来。”程声见张沉没忘,大松一口气,“初创公司扁平化,没人把我当老板,我就是一技术工作者,我们还是当朋友的好。”这对新朋友利索地起床洗漱,张沉趁程声洗漱时间里把自己平日千篇一律的早餐做了两份,但没给程声磨黑咖啡,从冰箱里拆开盒牛奶,拿小锅煮出一杯冒着热气的端上茶几。程声一个人在卫生间待了好半天,卫生间洗手台上挤满瓶瓶罐罐,剃须刀护肤品香水香薰一应俱全,比程声自家那张除了剃须刀洗面奶就是乳液的架子满当好几倍。程声一面心想这男人比姑娘家还讲究,一面举着这些瓶瓶罐罐往自己脸上擦,最后不忘喷点张沉的香水收尾。出来时茶几上已经摆上几张瓷盘瓷杯,面包煎蛋咖啡牛奶,程声脑袋上盖着毛巾,一边擦一边走,随口道:“这么西式口味?我还以为你喜欢豆腐脑油条。”张沉正靠着沙发看报纸,见他坐下来往旁边挪了挪,拿起桌上的叉子递给他:“荒郊野外哪有卖豆腐脑的,自己随便打发一下。”他们两个自然地挨坐在一起吃早饭,偶尔聊几句业务上的事,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竟这样安稳度过了一早上。但天总不遂人愿,吃过早饭后张沉开车送程声去公司,他们醒得晚,出门也晚,八点半才开进北四环,路上程声频频看表,车刚停稳就开门往外赶,副驾上的包被他呼哧一关门扫在地上。包拉链大开,里面几本老旧的佛经散在副驾驶座下,张沉把散得到处都是的佛经捡起来,这些书外皮旧得泛黄,内页被捻得起皱,里面密密麻麻的梵文和拼音注音挤在一起,张沉一个字也看不懂。他随手翻了几页就重新放回程声包里,放进去的过程中他发现程声的包磨损严重,里子有几处甚至开了线,大概跟随主人很多年。不知为什么张沉忽然想起和程声见面这段时间里他总穿些破破烂烂的衣服,不是黑白灰就是格子衫配牛仔裤,虽然是价值不菲的牌子货,却无一例外全是很多年前的旧款。张沉给程声发了一条短信,之后把车停靠在路边,独自倚在驾驶座上看窗外。外面来来往往上班的人,手里拿着豆浆和装煎饼果子的塑料袋往各自公司赶,看着看着张沉又想到那几本和程声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佛经,他怎么也无法把佛经这种东西和程声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外面太阳变得更热烈,马路上车里渐渐发烫,张沉趴在车窗边,想起程声陌生的样子,心里某处隐隐难受起来,这人仿佛扎在他身上的一根刺,经年累月已经和身体长在一起,扎得太久太紧密以至于主人都忘记这根刺的存在,张沉的确可以不服这样的安排,忍着疼把这根刺拔出来,但得忍受喷出来的血和遗留的洞。他等程声回来拿包这短短几分钟里被晒得头昏脑涨,脑子里竟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然就不拔了,让它留着折磨自己。很快程声从外面跑过来,慌张地敲着车窗,对里面的人说:“我忘拿包了,在副驾座上,你递给我一下!”张沉把车窗摇下来,包递出去时一直盯着程声的脸看,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确不认识程声了,这张脸上的表情变得一眼望不到心,身上藏着成片莫名其妙的淤青和伤疤,没人知道是在什么情形下出现在他身上。送完程声后张沉去了趟海燕在的盲人按摩会所,老板娘和他相熟,任他坐在大厅里抱着电脑工作。中午十二点海燕准时从二楼露头,拄着木拐杖一点点往楼下走,张沉见她下来马上收起电脑,挎着包和她一起出门找中午吃饭的馆子。他们去了家小门脸炒面馆,两个人在前台点了两碗西红柿鸡蛋炒面,付账回来抢到一处绝佳位置,桌子正对空调,大热天里的避暑圣地。等面上来,两人迎着凉风你一筷我一筷撇食,海燕靠着椅子跟张沉大讲特讲这些天客人的奇闻逸事,乐得碗里的炒面大半天也没往下减。“你知道我们旁边那家会所么?里面好多白净小伙子,好多结了婚有孩子的男人还去里面找乐子,玩大了闪着老腰再来我们这儿按摩,脱了衣服一股子腥臭味,糟心死了。”海燕夹一筷子炒面,转脸嘿嘿道:“不过你要不要去玩玩?听说里面什么样的男孩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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