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沉看眼前记者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恍惚间想到什么人,下意识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黑眼镜记者的眼镜框上滚了层泥,他不大讲究,被张沉拉起来以后随便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几下就重新戴上。他朝张沉说了声“谢谢”,抬头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有些惊讶,又问:“你是家属还是?”张沉把那会儿回答出租车司机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朋友在这里上班,我得找他。”说完就拨开记者的手,想独自冲进里面找人。“哎!你等等!”记者见他想往堆尸体警戒线那儿跑,赶忙拦住他,“你过不去的,等死的伤的全统计好,家里人亲自去才让认。”张沉停了脚步,蹙着眉,回头说:“他爸妈和姐姐都去深圳打工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在。”“那得等警察通知他爸妈回来,朋友来认领肯定不成。”记者把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掀后去,在他身后又道:“你在外面看看有没有你朋友,没有明天去公安局报案。”张沉扫着离他一道警戒线里的排排尸体,那些人刚从矿底抬出来,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有的幸运,还有完尸,有的只剩下几条碎胳膊碎腿,或者不知躯干的哪部分。他们身上脸上都黏着一层黑泥混血水,天上的雨水都浇不散。张沉从这些尸体的头部一个个看去,每个都模糊不清,他再去看这些尸体的胳膊腿脚,忽然发现中间有条孤零零的胳膊,手腕上挂着个熟悉的表。张沉踉跄一步,差点摔在旁边一片泥地里。那是杨明明从前在他面前炫耀过的东西,说自己攒了好几个月工资,给自己和海燕买了对一模一样的表,就等着机会送给她。说这话说时他们正要一起看碟,杨明明还告诉张沉自己的合同只剩一年,这一年过完他就要去深圳找他爸妈和姐姐,等赚足了钱再回来找海燕。旁边有只手扶了张沉一把,他往旁边看去,发现刚刚摔在地上的记者正强硬地拉他往外走,他神情焦急,嘴巴像工厂大闸门似的一张一合:“赶紧走,你看前面赶人那架势,今天已经拍不出东西了,明天再来。”张沉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可腿脚都不听使唤地打颤。记者把摄像机收进包里,把他发抖的胳膊腿看了个全,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象征性拍了几下张沉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他们两人冒雨回了眼镜记者住的宾馆,路上黑眼镜记者告诉张沉他是新视点的记者,叫张宁,刚大学毕业两年。张沉木然地听,隔了很久才说:“我也姓张,叫张沉。”雨越下越大,他们就在雨里说话,不断有雨水落在他们嘴唇上又被卷进去,又咸又腥。张沉尝到雨水的咸腥味儿,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上次暴雨天卧室里黑漆漆的衣柜,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些。张宁问了张沉年龄,听说才他才十七后惊讶地侧头瞥他一眼,“都没成年,又不是亲属,你一个人跑出来根本认领不了你朋友。”雨水顺着张沉脸颊流下来,有几道水流进他眼睛里,张沉抹了一把脸,“那怎么办?”“赶紧通知他家里人,你有他家属的电话号码吗?”“他父母和姐姐都在深圳打工,没手机,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他们只有每年过年会回来一次。”说到这儿,张沉忽然抓住记者湿漉漉的袖子,嘴唇哆嗦着,“你不是记者吗?能帮他登报吗?”这话让张宁为难,但他看旁边男孩那副执拗的模样,再叹了口,妥协道:“我想想办法,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你跟我回去,我采访你几个问题,你放心,是匿名的,不会透露被采访者的任何信息。如果有挖掘价值,我想办法把你朋友的信息混在里面,帮他登报。”张沉点头,说了句“好”。宾馆离郊区不远,他们两个回去之后挨个洗澡,顺带把身上带着灰和泥的衣服洗干净,洗完就穿着湿衣服出来,布料全湿漉漉黏在身上。张宁从书包里找出本牛皮本子,中规中矩问了几个问题,譬如“这个矿开了几年”“老板是谁”,都是张沉基本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记者越问越没辙,撂下本子和笔,两个东西发出“啪”的一声,他说:“讲讲你朋友吧,怎么全家人都走了他没去?”张沉低着头,握着记者给他倒的热水,小口小口喝,“他的合同是五年,现在还剩一年,走不了。”原本被撂下的笔又被拾起来,记者在本子上写了几句,又问张沉:“刚刚矿场的人跟家属闹起来了,说他们签的合同是一天三十块钱工资,生死自负,出事矿场不负责,你朋友跟你说过吗?”张沉把握着纸杯,手指一阵阵地抖,“说过。”记者又记了几笔,不解地问:“这种合同还签?这不是拿命换钱么?”“我们这里不是进工厂车间就是下矿,有门路有文凭就去工厂,没门路没文凭就去下矿。”记者听他说,一直在记,记到一半时抬头看了一眼张沉的脸,问他:“你呢?你看着像学生,既不像工厂上班的也不像下矿的。”“高中生,快要高考了。”张沉望着记者搭在桌子上晾的黑色摄像机,问:“你呢,能当记者的都是大学生吧?”“看情况看能力。”记者收了笔,拿起桌上的热水喝了一口,继续说:“别的社不一定,我们社的硬门槛是本科毕业,最好是新闻系,中文系和社会学也成。”张沉点点头,没再多问。这天晚上的天异常黑,张沉躺在陌生宾馆里硬得像砖头似的床上久久没合眼,他听着外面沥沥拉拉的雨声,觉得那不是下雨,而是下墨水,明早整座城都要被染成纯黑。明明、妈妈和程声这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同时出现在张沉脑海中。裹满黑泥的手臂不断被放大,张沉仿佛能看到煤矿爆炸最后一秒的景象,探照灯打出一片窄窄的光道,那缕光线伴随几声爆破巨响顷刻瓦解,同时瓦解的还有人的肉体,像翻滚进家属院门口那架黝黑爆米花机里一样,砰地一声炸开。张沉在今天明白普通人的肉体竟是这么不值钱,老天想收走就收走,不讲因果报应,更没有理由。他没有想哭的欲望,甚至连悲伤情绪也仅仅持续了晚上一小会儿。张沉只是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巨大的迷惘,老人说人各有命,善恶有果,倘若真是这样,为什么有的人命头起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伤筋动骨都称不上的小伤也叫人嘘寒问暖,而有的人生出来脑门上就刻着大大的赎罪二字,死无全尸甚至连家人都找不到。张沉又想到爸妈,想到自己,想到钢厂那只永无止境冒黑烟的大烟囱。张沉想,他们出生时一定都带着罪,是老天最讨厌的人,要用一辈子赎罪才能祈求到一丁点恩赐的幸福。他又想到程声,以及他嘴里的老程和教授妈妈,他们家一定被老天青睐,一出生就带着光环,谈的东西比他们高级几百倍,人家富裕到为理想头破血流,他们贫瘠到为生活颜面尽失。另一张床上的记者已经打起震天响的呼噜,张沉还在黑暗中睁着眼想事。他在这晚决定了两件事一定要给明明找到全尸和家人,他也要为除了生活以外的事头破血流。离家出走2第二天只下了毛毛细雨,他们在宾馆旁边买了两把黑伞,先去最近的公安局报案。张沉表现得极冷静,值班警察问什么他就有条不紊地答,逻辑清晰,连磕巴都不带打。黑眼镜记者在中间惊讶地看了他好几次,等两个人迈出公安局才朝张沉啧了一声:“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今天不怕了?”张沉瞥他一眼:“怕有什么用?”黑眼镜记者看他这模样就笑:“你最好真的别怕,等会儿去矿场那儿随机应变,昨天教你怎么使摄像机和录音笔记得吧?我要被人围攻就把东西扔给你,你给我拍清楚点。”张沉接过记者递来的摄像机摆弄,把上面的按钮挨个看了一遍,信誓旦旦跟他保证:“早记住了。”矿场的警戒线还围着,但昨日一窝蜂来找人的家属已经没了,中央只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和另一个人交谈。他们挨着栏杆走,记者眼观四方,腾出一只手拍拍张沉胳膊,小声提醒他:“那边那个黑短袖是矿场老板,等会儿主要拍他录他。他从之前老板手里买了开采证,非法的,还他妈得瑟呢,没他几天潇洒日子了。”巨大的黑伞边遮住了张沉大部分视线,等他走近才看清矿场里交谈的那些人的模样。一个男人哈巴狗似的给老板模样的人点烟。灰白烟雾从他一张一合的嘴里冒出再转进雨里,张沉看清了这个人的面貌,猛地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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