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已经黑了大半,张沉把树下的摩托开了锁,一个人跨上摩托,目不斜视路过追出来的程声,一句话也没多说。轰轰的引擎声响起来,就在张沉拧着油门手把准备走的时候,程声猛地从旁边窜出来,捉住他的胳膊,这一下差点让他被即将启动的摩托车甩出去,但他还是没放手,喘着气说:“你不载我?我怎么回去?”张沉熄了火,没什么表情,甚至看不出生气还是没生气,只说:“路上全是揽生意的摩的,两块钱就能回设计院。”得,程声这次确定了,他就是气自己提议把找回来的钱贪下来,书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桥段吗?越穷的人越有志气,越经不得别人侮辱,程声摸清了他为什么生气,在心里哼笑几声,心想,书里的东西还真是诚不我欺。他踩着摩托车后面的蹬子跃上后座,这次他熟练多了,一下功夫就跳上去,抱着张沉的腰坐稳了才说:“我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脾气这么大?”他差点以为张沉接下来就会给他一句“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没想到前面的人沉默了一下,却说:“我脾气不大。”程声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别扭又口是心非的人,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都是什么人?贫嘴又欠揍的男孩,小时候在地里臭烘烘地滚,长大了就性情大变爱装些破逼,一句话不带把浑身难受,哪有张沉这样的?程声没应付过这种类型,好在他脑瓜子机灵,学什么东西都快,学着和人亲密也快,有了来时的身体接触,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就把人的腰紧紧搂住了,说:“快点回去吧,不然奶奶以为我俩被野人吃了。”回去的路上,天彻底黑透了。张沉开了车灯,在一片黑暗里开出来一条窄窄的亮道。程声看着这条亮道,耳边是熙熙攘攘的人声,有刚下班的女人领着孩子回家,有卖熟食的小商贩吆喝,还有最明显的,底下摩托车的轰鸣。这市井间的嘈杂给了程声莫名胆量,他大着胆子,忽然问:“有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前面的人熟练躲避过几个喝醉的行人,答非所问:“那东西没用。”程声“嘁”了一声,说:“怎么没用?好处多着呢,比如那个建材店的小姑娘,她喜欢你。”这话对才见过两次的人来说极出格,但才见过两次的人便搂搂抱抱在一辆摩托车上,也不是什么安分事,张沉显然也被这样的氛围影响了,难得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嘿,你瞎说!老实点儿,你是装不知道吧。”程声腾出一只手敲了敲前面人的肩膀,大言不惭:“真有人看不出别人喜欢自己?瞎子聋子都能凭别的知觉知道别人喜欢自己。”程声说的有道理,张沉也承认,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不知道何为喜欢,就更不能高高在上地说别人喜欢自己,于是只能无奈地答:“你觉得是就是吧。”又是这句话,和载他来云城那个劲儿劲儿的司机师傅一模一样,是不是没几个钱的人都爱说这种随便话?当然程声没把这话讲出口,只是在张沉背后放大了音量,突然说:“你知道大家管你们这种人叫什么吗?”前面的人摇摇头。“坏男人。你们这种什么都不承认、只顾着自己和挣钱的人,都特坏,蔫坏,别人还找不出把柄,再过几年绝对是个骗姑娘的料,一箩筐一箩筐地骗。”又是句出格的话,但张沉适应能力实在太好,已经习惯了程声出其不意就要震他两下的性格,没在意,反而说了句:“没准吧。”程声摇着头想,真坏啊这人,话里永远留两步,得亏那姑娘年纪还小,脸皮薄,要碰上个成熟点儿的,胆子大点儿的,人都上赶着送上门了,这人还要说自己不知道没准吧,真诛心哪!可他想着这件诛心事,脑子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一个没忍住,在张沉背上笑起来。他笑的动静太大,俯在人家后背一颠一颠,原本不想再搭理他的张沉都忍不住提醒他:“别笑了,灌一肚子风回去不舒服。”程声果真不笑了,但在这阵晚风里忽然想到些别的东西,比笑更有意思,他脑子里悄然出现一道旋律,仿佛故意在这儿等着他似的,和朋克相去甚远,甚至连摇滚都不算,是那种轻柔的,他从前最瞧不上的抒情旋律。程声忍不住凑到张沉耳边,不再咋咋呼呼,小声说:“你开慢一点,我给你哼首歌。”张沉放慢速度,原本急躁的摩托车噪音低下来,程声贴着他耳朵轻轻哼了两句,温热的呼吸打在耳廓上,张沉听得仔细,没有一句歌词,只是段短短的旋律。“好听吗?好听吗?我刚编的。”程声哼完就迫不及待地问,可张沉对着建材店老板的女儿都能说出“真棒”,对着程声却只给了一个“还可以”的评价。这让程声有点恼火,不情不愿地找起借口来:“我以前是玩摇滚的,抒情歌不是我业务范围,等我哪天让你看看真正的朋克乐,特躁,吓死你。你知道吗?我们学校可多姑娘喜欢我了,隔壁学校也是,赶着趟趴在我们排练室看我打鼓。你别不信,这是真的,还有人说我长得像那个日本明星呢,我操,你笑什么,是真的!”在程声说话的间隙,张沉难得笑了一下,很短暂,一下子就消失在黑夜里。但还是被程声捕捉到,严刑逼供,问他:“你不会是嘲笑我吧?”隔了几秒,张沉终于妥协,对后面的人说:“挺好听的,不是嘲笑。”程声确定刚刚那是他真心实意的笑,于是心也跟着浮上来,心脏要跳出来似的往胸腔外面冒,他没头没尾地想,操,我该不是得心脏病了吧,严重的心脏病是不是要手术往心脏里搭桥才能治好?手术费得万八千吧。他这样想,前面的人也不再说话,他们已经过了最后一个桥,快要到奶奶家了,周围的人变得稀疏,只有零散几个人,带着孙子孙女的老头老太太,在马路牙子上,坐着小马扎,扇着大蒲扇乘凉。程声在这样有些美好的沉默中感受到自己那颗预计搭桥的心脏逐渐恢复平缓,可他又陷入下一个更令人头疼的问题中他俩怎么都不像寻常朋友,可两个小伙子之间,除了朋友还能做什么呢?在程声自以为是的前十八年里,他以为男孩和男孩之间的关系仅仅止步于插科打诨,按照对动物的理解,两个雄性待在一起,之间总会微微散发着一股暴力与竞争的味道,但他和张沉显然不是。程声把整个人贴在张沉身上,两只胳膊束着他的腰,在一阵凉风中思考这个问题。他有点儿没心没肺,但偏爱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又全是意义,譬如此刻,他就在颠簸的摩托上思考,他们既算不大上朋友,又不算别的关系,那他们到底算什么呢?又被发现了到家已经快八点了,纵使张沉干活再利索,处理完那两片崭新的暖气片也花了一个小时。拧螺母,拆铝塑管,接热熔管,好大一会儿功夫才把两片新的安好,开总阀测水压,临近结束时不忘抬头瞥一眼蹲在旁边的程声,那眼神分明是,看你干的好事,两斧子下去别人要跑东跑西忙活大半天。程声蹲在后面,看这套熟练的修理动作看得目瞪口呆,飘忽之中欣然接受这个不算太友好的眼神,反正他的目的不过是见到张沉活人,被剐几眼算什么。临走的时候奶奶递给张沉八块钱,修理安装费,张沉这次接受得坦然,全然没有程声要给他钱时那副忍辱含垢的模样。他跟奶奶道了谢,转头也向程声道了声再见,把来时背的双肩包一提溜就转身下楼。这声再见让程声怅然若失,这么普通的一声再见,好像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他们是什么关系?一路上程声在想的问题,这一刻答案呼之欲出,两面缘的陌生人还能是什么,一买一卖的关系,连接他们两个的不过是根名叫生意的绳索,生意一结束,这根绳就要被抽走,中间只剩空荡荡看不见的空气。程声看着人走下楼的背影,忽然就意识到这件事。奶奶在旁边,刚把鼻梁上挂的老花镜摘下来,对旁边自己孙子脑子里转的东西浑然不觉,小声跟程声念叨:“人家孩子真好啊,要生在咱们家就好了,你大爷是没孩子,要是有这么个懂事还会操持家务的孩子不得乐疯了,我看人家小张脑子不比你差,要是在你大爷那柜子书里生出来,从小熏陶到大,指不定也能上清华北大呢……”她一句还没念叨完,旁边的程声就忽然朝她大喊一声:“我今天晚上去张沉家住,您早点睡!”喊完不等奶奶反应就跑回客厅,从抽屉里抽出自己的钱包,一溜烟儿追着人下楼了。程声跑出小区,张沉那时刚坐上摩托,拧着油门车把,嗡嗡响,准备回家。这阵响动噪得人脑子都要开裂,程声在噪音中猛然清醒,原本打算拦住他的胳膊倏地塌下来他拦住能做什么?人家握着生意的绳索,纯粹为生意忙,离了这活儿未必愿意搭理他。张沉的背影在他思考的这阵时间里彻底消失,只留给他一排呛人尾气。其实他离得远,远得闻不到一点儿奇怪的尾气味道,远得张沉根本没发现后面有人跟出来,但他莫名其妙地,还是闻到那股沾了机油的空气味道。门口马路牙子旁支起个塑料棚子夜市,几个黑摩的师傅正围着张小木桌子喝啤酒。程声在原地只站了一小会儿,突然往外跑,他跑得太急,踹得上气不接下气,随便在摊子里揪了位师傅,手往刚刚张沉离开的方向一指,咳嗽着说:“师傅,去三钢家属院,跟着前面那个小伙子,快点儿!”其他几个摩的师傅一听,立刻大手一挥,好像自己的事似的,朝那位被挑中的幸运师傅“哟呵”一声,催促他:“晚上活儿可不好接,快去快回,给你留两瓶啤的!”那师傅笑呵呵,也不问追前面那辆摩托干什么,杀人放火挣钱就成,于是自然地推上他的弯梁摩托,载着程声朝三钢家属院出发了。一路上程声也没去搂这位摩的师傅的腰,只规矩地抓着摩托两旁的金属扶手。晚上的路不好走,程声被颠得直晃悠,却还是倔强地不肯搂,甚至还把自己身体刻意远离摩的师傅。有几次急刹车撞到人家身上,程声皱着眉,艰难地把上半身直起来往后靠,脊背在后货架上颠得猛,硌出一道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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