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说:“不全是我的钱,有我合伙人的钱,也有投资人的钱。”谁知海燕靠在他肩上接着感叹:“不愧是大老板,做生意还要多方出资。”程声明白自己跟她解释不通,也就只陪着她一起乐呵,他跟着笑了一会儿,仍是不放弃,正儿八经劝起海燕工作的事:“工作内容很简单,你肯定能做得来,来吧来吧。”靠在他肩上的人不答话,程声继续劝:“前台比你现在做的盲人按摩要轻松,环境好工资也高,你就来我这里吧。”这样目的明确的再三邀请使海燕忽地皱起脸,她沉默许久忽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等程声回答她又进一步问:“你对所有女人都很好吗?还是和张沉一样?”程声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反问:“张沉是什么样?他对所有女人都很好?”“张沉只对两个女人特别好,别人他是无所谓的。”海燕直起身,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闭起来,像在回忆什么,过了几秒,她大概觉得缓冲时间足够,仰面朝天花板,缓缓开口说:“张沉对我好得不得了,对他们乐队里那个女鼓手也好得不得了,可那不是一种好法。张沉给我找工作,帮我还原来家里的债,带我去省会去北京,最难最苦的时候也咬着牙带我。我是瞎的,什么也看不到,可我心里条条框框清楚得不得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样好却又不图她一丁点东西,你说这是为什么?”说到一半她扑通一声倒在自己这张破木板床上,接着说:“可他对七媛的好不一样,他从不像对我那样对她,老刘和我关系好,他总说张沉那人怪得很,明明爱盯着七媛看,排练录音时对她却再严格不过了,稍微有一点细微瑕疵都要毫不留情指出来。但张沉对她还是好,要知道那女鼓手可嚣张了,母老虎一样,刚来北京演出就在无名高地跟人打架,我是后来听老刘讲起的,说那人在后台被七媛抓出一脸伤,气急败坏地朝她脸上吐吐沫,骂七媛地鼓节奏都踩不稳还敢在乐队里打鼓?当果睡男人还不够她发挥?那个男人刚说完就被张沉按在地板上打,附近乐队工作人员全跑来拉架,可谁拉得住张沉?他把那男人打得满嘴血,两边脸颊肿起老大一块,牙都打掉好几颗还不停手,后来那男人耳膜穿孔住了院,张沉把他住院费结清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说完她开始笑,面颊肌肉也跟着笑声收缩,她拉了拉程声的毛衣袖子,笑着说:“他就只对我们俩特别好,好像找到什么出口一样,你呢?”程声愣着,身体半僵。过了几乎一分钟,他顺着海燕的手同她并排躺在这张木板床上,侧过半个身体朝向海燕,眼睛在她有些熟悉的脸庞上来来回回扫视。程声透过她的脸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明明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却硬要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头发一绺绺盘在脑后,他看着这样的面孔忽然产生了什么冲动,把海燕布满厚茧的手握进自己手心里暖着,半晌才开口:“我和张沉一样。”说完他又紧了紧裹着她的手,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三个对不起让海燕夸张大笑,鼻子眼皮全皱着,等笑够了她也侧过身,环抱住程声的脑袋,让他趴在自己颈窝,叹着气说:“弟弟,我算看明白了,你和张沉骨子里其实是一种人。”从海燕家出来,程声一个人蹲在马路边连着抽了几支烟,抽到一直起身就头晕脑胀差点撞树,他迎着风让身上难闻的烟味散了散,拿出手机在短信里打出一句话: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他死盯着屏幕,怎么也按不下去发送键,这条短信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发出去的是:最近和frank有大项目要忙,我打算搬回原来的地方住一个月,忙完这段时间再回家。刚发完短信对面就来了电话,程声唯恐自己一开口就要露馅,把手机按成静音,眼不见心不烦,但就在他挪脚打算往家走的空档,手机屏幕上闪着的号码忽然变成家里的座机。程声盯着屏幕,任这个熟悉的号码一直跳,最后还是接起来。爸爸的声音苍老很多,只“喂”了一声就开始哽咽,像是不知该和陌生的儿子说些什么。程声在路灯下举着手机,想起自己出国前在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收拾东西,正巧翻到爸妈以前的黑白影集,画面里几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站在清华二校门标志性的牌匾下合照,他们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脸上全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程声还翻到老程十八岁的日记,那本厚厚的牛皮本里挤满密密麻麻的字,他随意翻到一页,里面写:数学真他娘的难,学学学,学他娘个腿,我要吐了!等我以后有了孩子一定按着他学更难的东西!程声回过神,迎着街边的路灯朝电话那头说了一句“爸”,桀骜不驯的青年老程忽然坍缩成老树皮一样皱巴巴的中年男人。他听到对面终于有动静,也开了口,只不过一直在忧心忡忡地念叨程声:“你怎么都不知道回家来看看爸妈?没见过忙成你这样的,老商家儿子和你一样也创业,做房地产开发,人家怎么每天悠闲得很?前几天你妈和他妈逛街喝下午茶,正巧说起这事,回来就跟我说羡慕人家儿子,懂得抽时间回来陪陪父母。”程声手里拎着包,走到一排路灯下,想了想朝对面说:“不一样,我们这边大事小事都得在我手里过一遍,真抽不出时间来。”对面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对了,你不住原来那个房子了?你妈昨天晚上想去看看你,怎么敲门都没人在,给你打电话又是关机,回来就跟我念叨,说那破小区管理也不严格,来来回回进小区大门的人那么多,保安连问都不问,你在那地方住能舒服?回家来住吧,离你单位也不算远。”程声低着头,想起刚刚在海燕家的事,那双温暖的女性手臂环抱着他的脑袋,把自己寻不到出口的道歉一并环进胸膛里,他还想起张沉,想起他和自己同样的做法,忽然间决定些什么,朝电话那头脱口而出:“爸,我结婚了,以后要试着过我自己的生活了。”刚说到一半,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动静,但紧接着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巨响,好像盘子杯子全被卷去地上摔了个稀巴烂,对面的人像哮喘犯了一般剧烈喘着气,吭吭哧哧大半天才扯着嗓子骂他:“白养你了!真是白养你了!”可他喘着粗气骂了没两句,情绪又降到谷底,听程声一直沉默着,不甘心地再次开口问他:“你多会儿结的?跟谁结的?你上次回趟家原来是要偷户口本?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爸妈?咱家就你一个孩子,二十八了全都着急,但又不敢催你,我和你妈原先商量着以后一定给你办个最气派的婚礼,可你就这么……”夜里风猛,程声裹了裹外套,路灯下低着头想事,听了很久对面人来来回回踱步叹气砸桌子的动静,终于开口说:“不随便,一点都不随便。”顿了顿,他又说:“爸,你还记得张沉吗?十年前奶奶要你帮他办事的那个小孩,我们又见面了,他现在特别厉害,什么都会,比我靠得住,你见了肯定也会喜欢他。”对面不说话,只是粗重地喘着气,程声望着马路对面黑黢黢的草丛,接着说:“你不是一直担心我的病吗?可我以前做了大错事,本来就该有报应,得病也是报应的一部分。但我的出口现在就在我面前明晃晃摆着,我想赶紧把病治好做一个健康人,整个人生都从头再来一遍,说不准这次就不会做错事了。您就原谅我吧。”程声听电话那边只是一个劲儿地喘,又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住院程声办的是半封闭式住院,医院允许家人朋友探望陪床,允许他白天用手机电脑,但一切尖锐物品全在第一天被没收了去。那时他刚换好条纹病号服,医院工作人员当着他的面把行李箱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在行李箱夹层里搜出一把开过锋的瑞士军刀、一把普通水果刀和几支钢笔。护士早对这些被拿来自残的尖锐物件见惯不惯,熟练地把这些东西扔进密封盒里,拿温柔语气警告程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告诉我,但不要起自残的心,会被绑起来做电休克。”程声耷拉着脑袋,望着护士手中盒子里被没收的刀和笔乖乖点头。护士正讲注意事项时程声忽然接到一条短信,他刚瞥一眼就表情大变,原先那副恹恹欲睡的表情全消失,下一秒就披着外套冲出门,直往走廊尽头的窗边跑。护士见这人连句招呼也不打就像个亡命之徒一样往外跑,急着跟在他后面喊:“刚刚交代的注意事项还没说完呢!”她跑到阳台上,终于抓到正对着电话嘟嘟囔囔的程声,喘着气在他背后说:“程先生?我们明天要做一个全身检查,排除一遍器质性病变的可能。”刚说到一半护士就见这个奇怪的男人急着把手机挂断,他迷茫地看了护士一眼,很快皱着眉转过头,两只手在手机上打打删删,发完一条短信才再次回头看向她,“不好意思,刚刚有急事,麻烦您再说一遍。”“没事没事。”护士也跑得大喘气,一边捋着气一边带程声往回走,路上嘱咐他:“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做一个全身检查,排除一遍器质性病变的可能性,记得早上起床之后不要吃饭不要喝水,我们要化验。之后一个月除了服药之外还需要进行生物反馈治疗和脑电治疗,脑电是无创的,不用担心。”说到这里,护士腾出只手在自己耳后那片位置给程声比划脑电怎么做,“粘在这,不疼的。”程声点点头,回屋挨着床边坐下,昂起脑袋仔细听护士讲接下来一个月在这里的注意事项,听完又见她从手头抽出张单子递给自己,“认知能力测试,这个选做,有兴趣可以填一下,住院期间我们另外安排。”她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人,frank风尘仆仆赶着点来看程声,手里提着箱牛奶水果,前脚刚踏进门就听到护士最后一句嘱咐,把东西放上桌后问护士:“我是他朋友,能不能再讲一遍注意事项?我平时可以监督他。”护士抱着密封盒,里面装着刚从程声行李箱里没收来的刀和笔,她没意见,认真再重复一遍,这遍frank比程声听得更认真,时不时指点程声几句,口头没个正经样。等送走护士他凑近程声的病床,神秘兮兮地说:“原来你这病已经到这么大阵仗才解决得了的程度,怪不得之前只吃药效果不够呢。”程声坐在自己的单人病床上,拍打着自己两条腿警告frank:“记得咱们说好的事,要是张沉来问你,你可不能被他骗得松口说实话。”frank啧了一声,“我怎么可能被他骗,就你才会被他蛊惑得神魂颠倒的。”送走一身业务的frank,程声独自一人在床上躺了些时候,头顶的天花板、周围的墙皮全是纯白色,看久了得慌,他还没躺够一小时就有些心慌,缓缓爬起来,趁着八点半以前还能用电脑,强打着精神处理了几个前些天余下的工作,直到八点半准时上交手机电脑,栽进床里睡了一个安神觉。第二天程声跟着护士做了全身检查,一上午时间全耗在这地方,所幸结果出奇得好,医生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下午程声见了这一个月负责他的医生,和那天门诊的女医生是同一个人,她一见到推门进来的程声就仰起头朝他温柔地笑:“感觉怎么样?”程声八成是全院最希望快些治好病的病人,精神气奇佳,浑身上下写着积极配合治疗,刚一落座就朝对面医生大喇喇地笑:“挺适应的,希望快点好起来。”两个人面对面谈了些疾病方面的基本知识,程声知识面广,医生讲一句他能延伸出十句来,两个人聊得愉快,聊到中间甚至跑偏到疾病预测和计算机的交叉融合去,程声靠着椅子,仔细观察对面女医生一张一合还带笑的嘴唇,心里估摸着她在有意顺着自己来。聊到后半段,医生开始一点点挖他的过往经历、父母年轻时的状态,程声敏锐得很,一听话头已经了然,可他仍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煎熬,两只瘦棱棱的手在病号服上不断扯拽着,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对面的医生发觉到他不对劲,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喝,趁他缓一缓的间隙安慰他:“慢慢来,别着急。”这样慢条斯理的话的确使程声缓下来,他咕噜噜把一整杯水喝干净,揉了几下眼眶,正想开口说话就听到对面医生问:“讲讲你在国外读书时候的事吧。”刚缓下来的心又吊起来,这个要求让程声忽然有极大反应,比刚刚严重得多,他腾地站起身,连带空杯子也被撞倒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掉去光秃秃的地面。清脆的掉地声让程声回过神,原先僵直的肩骤然垮下,他两只手撑着桌子,心里不断重复对自己说该面对的事总要面对,强打着心里的抵触,让身体缓缓回归座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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