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模样的人长着一张张沉熟悉的脸是那天墨镜女人手里那沓照片里的男人。这边看到有人过来了,几个矿场保安马上过来赶人,他们对记者探寻的目光敏锐得出奇,刚等张宁从包里掏出摄像机就一溜跑过来,嘴里喊着:“不准拍!赶紧回家,别妨碍公务!”就在这个间隙,张沉听到不远处两人间几句若有若无的对话。“那臭婊子狡猾得不得了,我给她送了一大堆礼物,硬是装傻充愣不跟我睡,这个年纪还装什么,真他妈赔本买卖。”对面点烟的人笑:“你也是,一把岁数栽一女人身上,听说嫂子追过来了,怎么办?”“操,你可别提了!”男人吸了口烟,“她跑到人家院里闹去了,昨晚回来还敢蹬鼻子上脸质问我,我给她腿打断了,叫她出去给老子丢人现眼。”话题开了,男人忽然换上副嫌恶的表情,一遍抽烟一边讲猎奇事似的讲起来:“对了,那婆娘跟我咋呼,信誓旦旦说亲眼看到李小芸她儿子和另一个男孩亲嘴,真他妈就一家奇葩,晦气死了。”旁边那人吸一口烟,咂舌:“都这样了她老公还不管?”“管个屁!李小芸也是倒了八辈子霉!”男人冲地下呸了一口:“她老公也嫖,上次听他牌友说他嫖完没给钱,闹到家里去,最后还是她儿子拿钱出来把那女的打发走。”雨天的矿场一片狼藉,没来得及清理的碎石块垒得像山,地上成片黑漆漆的煤块石头,还有一排排泛着银光的钢棍摞着。张沉脑子嗡嗡响,他不动了,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钢棍。记者还在和追来赶人的保安周旋,几个人去抢他的摄像机,他们又骂又喊纠缠着,混乱中没人注意张沉在做什么。张沉拎着手里的钢棍颠了颠,把黑伞扔在地上,只身淋着雨,从背后缓缓靠近那个老板模样的人。他听到耳边不断传来剧烈的嗡嗡声,以前他也听到过,每到他张立成和李小芸吵架时,亦或听到院里人骂李小芸时,这阵嗡嗡声就出现,像千百群脚上带勾子的小飞虫似的,不断往他耳朵里钻。前面的男人好像发觉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给他点烟的人正巧也往旁边瞥了一眼,瞧见张沉手里的钢棍,瞪着眼睛说了句:“你干什么……”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张沉就扬起拿钢棍的胳膊,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嘭”地一声砸在男人身上。那男人嘴里叼着烟,刚要开口的嘴张到一半,就被措手不及的一棍砸得跪倒在地上。鸟叫声也没了,黑烟还像浪一样不断呼啸着往外涌。郊区矿场里响起一记钢棍和骨头迸裂的巨响。周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第二记钢棍声又接着响起。张沉握着钢棍,就像握着救命稻草,他一共砸了三下,每次都用尽全力,他猜那男人的肋骨被他砸断了,没准心脏脾脏也被砸裂了。但张沉不后悔,他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毅然决然砸下去。他太需要发泄,如果今天他没砸得酣畅淋漓,那么倒在地上冒血的就是他自己。所有人都吓得傻愣在原地,刚刚还纠缠作一团的人全停了动作,朝发出巨响的那处望去。记者反应快,只短暂愣了一下就丢掉伞,飞奔过去抓上张沉的胳膊,强硬地拉着他往矿场外跑。后面那些人终于回过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们望望往外跑的两个人,又望望倒在原地一脸狰狞的老板,迟疑半晌,最终还是跑去老板身边,打电话的打电话,撑伞的撑伞,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张沉和记者跑在毛毛细雨中,他手里还拎着带血的钢棍,记者手里提着黑色摄像机,他们俩奔跑在雨中,就像一对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张沉跑着,他的右脸颊还印着刚刚沾上的几滴血,掌心还有已经结痂的血印子,但已经不疼了。世界霎时清净,他脑子里渺渺黑烟变得透明,嗡嗡声不见,总闻到的煤灰雾霾味儿也消失得干净,张沉浑身上下只有轻飘飘,像彻底融化在这飘风雨中。细雨佛过他额前的头发,他跑着,想,如果可以,他不想再做人了,人好复杂,身上每根血管里的血都有别人的印记。如果可以,他希望做大自然中最普通的一飘雨,无腿脚也无躯干,只那么轻盈一抹,跟着风走,死生由命。张沉这样想,忽然笑了一下。这一下使他情绪阀门彻底打开,张沉再也忍不住了,边跑边笑,他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记者拉着他,在雨中气喘吁吁,他侧头看了一眼正在笑的张沉,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砸人干什么?张沉还在笑,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想砸就砸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记者“操”了一声,后悔道:“早知道不领你回来了,谁知道是个小疯子。”他们跑了快二十分钟,后面的人也没追上来,记者这才放心地停下脚步,拉着张沉在一间杂货店门前停下来。杂货店老板正在看报纸,瞥了眼这两个奇怪的人,放下报纸,问他们要什么。“一包烟,右边第二排那个,还有两瓶冰水。”记者递钱接烟,转身靠在杂货店的水泥墙上,拆开烟,自己先点上一根,再瞥一眼张沉,问他:“十七岁已经开始抽了吧?”张沉点点头,接过记者递过来的那根烟,熟练点上。记者一看他这套熟练动作,啧了两声,“还是个老手,这架势比我还熟。”他们两个靠在杂货店的房檐下吞云吐雾,张沉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乐。记者抽两口看他一下,看久了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一个人乐什么呢?”张沉收了笑,认真说:“好痛快,从来没这么痛快过。”记者不懂他,摇摇头,“还痛快?你朋友人没了!我忙活半天屁也没拍到!我可不能留你了,留你一晚上净给我找麻烦事,这几天我还得守在这儿等进展。”“我一会儿就回家。”张沉叼着烟,吸了一口,白雾拂过他的鼻尖和眼睫,他好像忽然释然,把还剩大半根的烟碾灭,说:“我朋友的事,如果你帮不了也没关系。我守着公安局这边,实在没办法就等过年他家里人回来。”记者仰着头,望向沥沥拉拉下雨的天,灰蒙蒙的,看不到云。他仰着头一直看,很久之后才说:“我尽量帮,我尽量。”临走前记者给了张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记者似乎想把他的事撇干净,但又忍不住操心这个拧巴的十七岁男孩,最后只是拍拍他肩膀,明明才二十四五的人说出话来竟有些语重心长:“矿场那些人要找你麻烦的话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张沉转过身和他摆手再见,丝毫不为自己担心:“操心你的工作吧,我可不怕他们。”记者还在抽那根未完的烟,同样和他摆手再见,留给他一句插科打诨,“嘴还挺硬,可别把自己玩没了!”张沉笑了一下,转身跑进雨中。记者看着他的背影,在雨中忽然朝他喊:“这个案子跟完我就回北京了,你要来首都上大学我带你吃香喝辣!”又是首都,所有令他羡慕的人都在首都。张沉挎着书包,背对他大声喊了一声“好”。雨跟着风跑,张沉跟着雨跑。但他跑着跑着就不笑了,嘴角缓缓耷拉下来,又恢复从前那副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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