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女穿着一身宽大的绿袍,在泥泞的山间也没有弄脏衣服,像个邻家的大姐姐帮他擦去脸上的泥水,皱着眉头说出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现在可是大夏天,你穿个狐裘不热?快脱下来,东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会太阳出来,你穿着个湿漉漉的大棉衣会中暑的!”
然后,她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六岁的孩子,那一年的公孙晏虽然不像现在这样财大气粗,但也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权贵公子,他嫌弃的看着这个一脸穷酸样的少女,嘀咕:“我这件衣服可贵了……”
话音未落少女就强行按着他的脑袋扯下了外套,她冷哼一声,将沾湿的狐裘大衣叠好放到自己的背篓里,不由分说的拽着他:“你迷路了吧?东冥的大山可不是小孩子能随便进来的地方哦,先去我那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哎呀,我可穷了,就几件廉价的素布麻衣,你将就着穿几天,等镜阁过来修好了路,我再送你回城。”
迷路三天的小公子虽然还想继续嘴硬,奈何咕噜噜的肚子不争气的一直叫唤,少女捂嘴偷笑,从背篓里拿出一块简单的葱油饼递给他,耐着性子哄着:“饼也很便宜,是我自己做的,委屈你啃两口吧。”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传说中的东冥蝶谷,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冥人,他自然是打出生起就对神秘的占星术极为感兴趣,可惜这里八成的弟子都是女孩子,为数不多的男弟子大多也只是干些和占星搭不上边的其它活,救了他的少女名叫蝶镜,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占星一事素来是天赋远重要于努力,她和她的妹妹蝶嗤一起,成为当时谷主最器重的两个徒弟。
他很好奇,毛遂自荐的想要拜入蝶谷,然而巫苍谷主意味深长的看着那身已经洗干净的狐裘大氅,只是默默将大衣还给了他,还让蝶镜等路通了就送他回万佑城,嘱咐她只要交给军阁就好,军阁会将他平安送回家。
他惊讶的看着谷主,他并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可谷主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命运像一只奇妙的手,那一年的镜阁被其它的事情耽搁延缓了东冥的修路工作,以至于那条通往万佑城的山路整整半年无法行走,他心中暗暗侥幸,反正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人家怎么也不能真的把他丢出去自生自灭,加上商人世家天生的嘴甜,很快他就和蝶谷的弟子们混熟了,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教他蝶谷的占星术,但蝶镜会私下里偷偷教他学习一些小法术,老谷主看在眼里,虽面有犹豫,最终还是装聋作哑什么也没有阻止。
那一年的巫苍谷主……是不是就已经看到了蝶谷覆灭的未来,是不是也看到了蝶镜会惨死在他手下?
昏迷中的公孙晏抑制不住的打起寒战,掌心那抹温暖完全无法阻止身体情不自禁的渗出冷汗,迷迷糊糊中,他跟着蝶嗤来到了灵蝶破蛹的竹林里,阳光从竹叶的间隙中倾斜而下,一束一束宛如细线照耀在蝶蛹上,仿佛是将天地的灵气注入其中,很快美丽的灵蝶就破蛹而出,它们在竹叶上一点点展开翅膀,竹林里的蝶谷弟子双手合十,念着祈祷的经纶,那样的景象静谧、美好,让自小生活在城市喧嚣中的小公子看直了眼睛,感到内心深处有种奇妙的悸动。
时间缓缓的往前,一点点在回忆里刻出深深的齿轮,又过了半年之后镜阁终于修好了山路,而此时公孙家为了找寻失踪的小公子不得以寻求了军阁的帮助,三翼鸟每天都在头顶上盘旋掠过,他知道那一定是在找他,但此刻的他却完全不想回家,就在他费尽心机的想找理由赖着不走的时候,蝶镜却忽然主动戳穿了他的小心思,捏着他的鼻尖笑道:“你再不回家,军阁可就要把这里掘地三尺了呦,我教你养灵蝶好不好,等你学会了随时可以让它们带你回来,我也会去城里看你的——当然,只要小少爷不要嫌弃我是个穷人就好。”
他“唰”的一下红了脸,这才发现原来对方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蝶嗤在一旁用脚尖提着湖水,阴阳怪气的说道:“我听说公孙老爷升了官,现在已经是墨阁的左大臣了,这小公子以后也会搬去帝都城吧,哎呀呀,看他这油嘴滑舌讨人喜欢的嘴,将来十有八九要当个贪官污吏,祸国殃民呦!”
“才不会!”蝶镜笑着拍打着妹妹的嘴,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和向往,“小晏以后一定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怎么可能!”蝶嗤也捏着姐姐的脸颊,不屑一顾的反驳,蝶镜歪过头看向公孙晏,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民女子是如此的美丽动人,用骄傲的语调毫不犹豫的说道,“那当然,小晏可是我的徒弟呀!”
公孙晏的眼角倏然落泪,下意识的用力紧紧抓住身边唯一的温暖,七岁之后他就被父母接到了帝都城,像所有权贵世家的孩子一样接受最好的教育,一开始他每年都会找借口会东冥,然后让灵蝶引路带他去蝶谷小住几日,渐渐的,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伴随着年龄的增长,野心也在一步步无止境的扩张,他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左大臣,母亲的皇帝的亲姐姐明镜夫人,两个姐姐都是嫁入豪门强强联姻,公孙家族一跃成为三权贵之首,而作为家中长子的他也被寄予了厚望,自然也毫无例外的给他定下了最合适的妻子人选。
他其实并没有反对,毕竟那位小姐和他是自幼相识,长着一张可可爱爱的脸蛋,是他母亲明镜夫人的妹妹明戚夫人的女儿,会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晏哥哥”的叫着,谈不上有男女之情,反正他也不排斥。
定亲后的他再次踏入蝶谷是因为巫苍谷主去世,蝶镜从她手里接过八荒琉璃司星仪,成为新一代谷主,当初在洪水里一把将他拉出死亡的少女,如今出落的大方沉稳,他远远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圣坛,对着谷内至宝恭敬的叩拜,那一刻的蝶镜比他见过的日圣女还要神圣不可侵犯,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隔绝了天堑,他隐隐有种微妙的直觉,他们终将形同陌路。
那天傍晚,换下华丽法袍的蝶镜穿了一身简单的绿衣,像从前那样坐在他房间门口的竹椅上摇摇晃晃的看着天,忽然认真的开口问道:“小晏定亲了呀,一晃你都要娶妻了,当年我救你的时候,你才只有六岁吧。”
“嗯。”年轻的公子平淡的接话,漫不经心的回答,“是叶家的小姐。”
他没有注意到这一刹那蝶镜微微捏合的五指,是在默默的催动占星术为他预知祸福,很久之后她才抬起眼睛,用一种极为担心的语调轻声说道:“叶小姐是真心爱你的,你以后一定要保护好她。”
那一年的公孙晏心神不定的听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份善意的提醒,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
第九百六十三章:决心
无人知晓这份感情是何时萌芽,两人之间不仅有着十岁的年龄差,还有着无法逾越的阶级区别,他是帝都的少爷,而她只是平民的女儿。
无数次他搭在窗台上托腮看着她,灵蝶围绕着湖面上正在认真占星的少女,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他喜欢帝都城的喧嚣热闹,也喜欢蝶谷里宁静平和,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至少在为了维护父亲和准岳父利益的那个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亲手逼死了蝶镜,他是在之后的某一瞬间陷入了矛盾,并且在脑子清醒过来之前就鬼使神差的将她做成了自己的冥魂,他惊喜的看着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蝶镜,哪怕此刻的她已经没有了血肉之躯,但他却那么的开心,声音里有无法压抑的颤抖,开口问她:“你怪我吗?”
冥魂是不会对主人说谎的,她一如生前那般淡然沉稳,用不带丝毫起伏的语调一字一顿的回答:“我不怪你,公子。”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喊过他“小晏”,几年之后,那个追着他喊“晏哥哥”的女孩也永远的离开了。
公孙晏迷迷糊糊的,愕然地站在梦里,视线开始模糊,怎么会好端端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难道真的是要死了,脑子里情不自禁的出现了走马灯?真是讽刺,都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让他想起最不堪回首的东西,仿佛老天爷都在嘲笑他的自私自利,让他一步步沉沦在权势的漩涡里,最终失去了最爱的人、和最爱他的人。
掌心的温度还在持续攀升,让他莫名感觉到灼烧的痛苦缓缓睁开了眼睛,摇曳的过往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张熟悉的脸庞直接出现在他的正上方,公孙晏和云潇大眼瞪小眼的互望了几分钟,混沌的大脑在火焰的影响下恢复正常,他倒抽一口寒气咯噔挺直了后背,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支支吾吾的开口:“云云云云、云潇?”
云潇甩着被他握出血痕的手腕,翻了个白眼:“哎呀,你认得我,力气还这么大,看来是死不了了。”
公孙晏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一个火焰状的斑纹,之前的那抹温暖正是通过这个法术传遍全身,没等他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早就急的团团转的罗陵抱着他差点哭出声,后怕的说道:“你吓死我了!本来说话说的好好的,突然你就不见了,旁边巡逻的士兵也没看见你去了哪,我正在纳闷怎么一回事,就看见你的那只冥魂卷着你飞一样的冲向了秦楼,幸亏云姑娘在这里,你胸膛上的伤倒是不严重,就是这毒顺着血液游走了全身,要不是她用火焰护着你的心脉,一点点将毒素逼出来,现在你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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