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长公主是订过亲事的,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大皇子身边有一位年轻的赵小将军,战功赫赫,南征北战。在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向景帝请婚,求娶襄平公主。先帝为笼络他,欣然答允。
在枯燥的深闺岁月里,在所有人让她学针织女红的日子里,赵小将军却派人送给她漠北的弯刀,送她日行千里的汗血马,他的信中提起塞外的雄鹰,连绵的雪山,一望无际的敕勒川。他告诉她,婚后她们二人退守封地,骑马翻越关山南北,横跨草原去看天池。
好梦易醒。
十年前的宫变,襄平长公主所知甚少,只知道有一天深夜,御林军把昭和宫围得水泄不通,一连半个月,皇宫像是一个鬼气森森的铁桶。
而后,她才知道,她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了大皇兄,失去了父皇,失去了去漠北的希望。赵小将军死了,是大皇兄的生母德妃娘娘让他去守最危险的北城门。
三皇兄荣登大宝,她成了举国的长公主。从那一天开始,就在幽幽的掖庭里苦熬着,一直熬到今日。
&ldo;十年了。&rdo;襄平长公主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ldo;还有两个月才到清明,你若是有空,替我给他扫扫墓,上一炷香吧。若是行,再告诉他一声,别等我了,我是乾朝的长公主,我不能自戕。&rdo;
春日的夜依旧是冷的,长公主说了一会话,终于站起身,她走到门口又站定,回过身来看向严鹤臣:&ldo;这么多年,也谢谢你。&rdo;她跋扈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像今日一样,从锋芒毕露中跌落尘埃。
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着严鹤臣:&ldo;明珠,是在你这对吗?&rdo;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景泰蓝描金的瓶子,放到桌子上,&ldo;她的事我听说了,这是去淤青的药,留给她用吧。&rdo;
这宫里的哪个人没有自己的苦衷呢,严鹤臣看着襄平长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只觉得心里也并不太舒服。
傲骨者被迫弯腰,跋扈者磨平了棱角,理想被粉碎、诚实的人开始说谎,这是皇宫,这就是煊煊赫赫的紫禁城。外面看着盛极一时,风光无两,底子里已经开始腐朽,透着一股几千年都不散去的霉味。
那桌上的瓶子,严鹤臣并没有碰。
严鹤臣走出了门,头顶孤月一轮,繁星璀璨,他绕过司礼监的几排房子,不知怎的,又走到了明珠的住处之外。
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严鹤臣一愣,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那人竟然是明珠。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样泼了她一身。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严鹤臣的五官在月光下越发依稀,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严鹤臣率先问:&ldo;怎么起来了?&rdo;
明珠身上披着外衣,头发简单地绾起,宫女该有的规矩她一刻都不敢忘,就这般半夜跑出来,是不该的。她心里有几分惶恐,而后轻声说:&ldo;我睡不着。&rdo;
严鹤臣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下,明珠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向来高高在上,且不说这样的台阶,就算是下人的房间也不会轻易涉足,可偏偏就这般和她挤在了同一个台阶上。
&ldo;在想什么?想家?&rdo;
明珠摇摇头看着他,轻声说:&ldo;我在想我母亲,我没有想家。&rdo;
能听见虫豸的浅唱低吟,严鹤臣在她身边轻声说:&ldo;其实入了宫也是好事,皇上可以成为你的依傍,你若是讨得太后欢喜,太后也能为你做主,他日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便真的有了依靠。&rdo;
字字句句,明珠分明已经感受到,严鹤臣是从心里面在替她考量着的。
&ldo;可是,严大人,&rdo;明珠的声音很轻,&ldo;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入宫,我巴不得皇上根本看不上我,我一直做宫女也好,到了年龄放出宫去也罢,我不喜欢紫禁城。&rdo;郁结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吐了出来,明珠倏而觉得轻松了。
&ldo;我也是随口说说,&rdo;明珠又补充,&ldo;走到今天,我早就知道,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多谢大人帮我,严大人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rdo;
柔和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明珠事事替旁人考虑,性子温和沉静,不好与人争高低短长,外柔内刚,心里也能藏事。唯一的缺点是心太善,人善被人欺的老话说得没错,旁人不会因为你的和善让你半分,哪个不是想要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严鹤臣倏而觉得自己又不该送明珠入宫了,他认真剖析了一下自己,舍不得这三个字从胸口滚过,他不敢让这三个字落地,如何能舍不得呢?这女郎同他没有半分干系,这没头没尾的怜惜,让他自己也有几分措手不及。
严鹤臣突然觉得脑子更乱了,可又不忍让明珠瞧出什么端倪来,他舒了口气说:&ldo;若是你当真不想入宫,也不是没辙,只是你要想好了才是。若是想不通,就再让皇上等一等,巴巴赶着送上去,没来的不被人珍惜。&rdo;
打更的声音过了三下,已经是三更天了,严鹤臣早上还要随侍皇帝上朝,明珠仰起脸看着他:&ldo;时候不早了,大人早些回去安置吧,再过一两个时辰又要起了。&rdo;
她的眼睛依然清润明亮,严鹤臣嗯了声,站直了身子,看着明珠推开门走了进去,而后又在门外站了一会,才终于迈着步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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