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几近倾塌。灵堂里,钟情披麻戴孝,鬓角一朵白绢,黑顺的头发无精打采搭着肩。从小温柔待她的母亲,如今满面霜寒,僵硬地躺在黑木棺椁里。可她……却连看母亲最后一眼,都做不到。太恍惚了,于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看不清楚。窗外纷飞的细雪像人的声音,在唱悼词或挽歌。寒风灌进灵堂,吹动白色的菊花,香气刺骨。钟情愣着眼,眼前一片黑,一片白,混沌着,没有知觉。小瞿一进灵堂,眼睛便盈泪了。她颤颤地跪倒在钟情身边:“夫人,您、您别哭了……”钟情莫名想,她……哭了吗?钟情愣愣地看着小瞿,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清泪。她错开眼:“抱歉……”“夫人缘何要道歉啊!”小瞿啜泣一声,“您实在是太命苦……”小瞿只心想,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古人诚不我欺。如今夫人失了母亲,可与周府的契约还不算断,这辈子仍要被牵掣禁锢。唯一的亲人成了棺椁里一具尸,唯一的念想被严冬埋葬火化——她今后可该怎么办?便是此刻,映照似的,总管领着几位仆人佣人,毫无顾忌地踢开灵堂的门。“新夫人,别以为人死了就事了了。”一如既往刻薄,不顾人伦,“如今你母亲死了,你这身这命,还是要算在周府簿子上的。”钟情跪在灵堂里,对着棺椁,死魂灵似的没应。总管也无所谓她的应答,瞥一眼外头时辰,与身旁人说,“行了。该下葬了。”但总管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总管不在意钟情母亲的死活,但绝不会不关心周先生的好坏。即便人命这事儿本也不该有什么贵贱。总管大人在周先生病床前忙前忙后,不分昼夜。只可惜,再昂贵的药物、再体贴的医护照顾,终归没在死神面前抢回人。这是个吃人的寒冬。多少奄奄的性命散为一抔土。也许只在死神镰刀下,才真正实现了魂灵平等。几日间,苍白覆满城北。是雪也是丧事。周先生的送葬礼,排场可谓无比盛大。西装革履的人来了又去,悼词与挽联写满层层叠叠的白花,歌功颂德的字眼随处可见。好像这人生前是什么与世存亡的男英雌。送葬礼上,周思游人在乡县,尚未回来。钟情坐在第一排边缘,没多少人注意她。这些隆重的仪式一直持续了许多天。直至一日,不速之客闯进周府。那些人一身黑,凶神恶煞,显然不是来送行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男踢一脚总管,又踢一脚棺椁,“姓周的就躺在里面?”钟情靠在一旁,愣愣地没动,脑中却无由来想到,如果周思游在这里,一定会扬起一个似讽非讽的笑——“躺在里面的人不是他,难道是你?”一边说着,也许还会点起打火机,吞云吐雾一瞬,呵笑着,往那人面上吐一口烟圈。嚣张,张扬,蔫儿坏。但钟情……竟意外地很喜欢。其实钟情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钟情坐在一旁,胡思乱想。但眼下的事实是,周思游并不在周宅。于是也没人敢那样对这刀疤男。刀疤男带着一行人围住总管,哗啦啦翻出一片文契,“总管大人,瞧一眼,瞧一眼——这可都是你主子欠下的债啊!”文契一张连着一张订起,像长长的书卷。周先生去哪儿欠下的这么多东西?总管压根儿不知道!但眼前白纸黑字,又并非作假。思忖半晌,周宅的几人都反应过来:这刀疤男,显然是不敢惹尚在世时的周先生——病中的也不敢惹。直到他死后,才有胆子算账。当真鼓破万人捶。“我们也是不想让周先生难堪,才没在送葬礼上人头攒动的那会儿来讨债。道上混嘛,留点儿清白和面子,是不是?”怎么会是这个理由?分明是不敢对上周先生那些人多势众的旧友。装阔气。钟情心想。周宅里,那些刀疤男一边清点账单,一边对府里陈设指指点点。“周先生生前就品味好啊。瞧瞧这浮雕,瞧瞧这壁画这屏风,若是再卖出手,怕是能换一墙的军丨火。”“老天!这宅邸连地木都有花头精能说道说道!……”“…………”最后,几人扫视一周府内人群,视线落在钟情身上,便是双眼一亮。“果然是女要俏,一身孝。这新夫人真是俏极了。”“这是夫人?我以为是他女儿呢……”另一个人喃喃,“咦?我记得这姓周的老东西有一个女儿的,她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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