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嘴角抽动得发抖,拄着拐杖,长长地哎嘘一声,走出门去了。
他抬起头,秀芬也盯着他。屋子里很静,院里嘻嘻哈哈的吵闹声,说笑声,更衬托出这一间小屋里的安静的气氛。他终于忍不住,哽哽咽咽地说:“你……受……苦了……”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从鼻梁两边涌流下来,从手背上滚过,滴在前襟上了……久久地沉默之后,她一甩头,扬起来,说:“过去了的事,再……再甭……提说了!”
她如果痛骂他几句,他可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她没有骂,离婚时没有,离婚后也没有,今天他和她当面,她仍然没有。她对他太宽容了,这种宽容所产生的负疚心理,与日俱增,在岁月的流逝中负重越来越深了。
“我错了第一步,父母错了第二步。”他终于把积在心头的话说出来,“只有你……”
她的眼里现出一种凛然的神色,说:“不怪父母,他们叫我走……那一条路,是我不想。”
“为啥?”他问,“你何必折磨自个?”
“我……的心里……再装不进……别人咧……”
她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他跌坐在椅子上,唉……地一声,说不出话了。果然是这样!不管夜里睡得多么迟,饲养员恒老八准定在五点钟醒来。醒来了,就拌糙添料,赶天明喂完一天里的第一槽糙料,好让牲畜去上套。
他醒来了,屋子里很黑。往常,饲养室里的电灯是彻夜不熄的,半夜里停电了吗?屋里静极了,耳边没有了缰绳的铁链撞击水泥槽帮的声响,没有了骡马踢踏的骚动声音,也没有牛倒嚼时磨牙的声音。炕的那一头,喂牛的伙伴杨三打雷一样的鼾声也没有了,只有储藏麦糙的木楼上,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唔!恒老八坐起来的时候,猛乍想起,昨日后晌,队里已经把牲畜包养到户了。那两槽骡马牛驴,现在已经分散到社员家里去饲养了。噢噢噢!他昨晚睡在这里,是队长派他看守一时来不及挪走的农具,糙料和杂物,怕被谁夜里偷了去。
八老汉拉亮电灯,站在槽前。曾经是牛拥马挤的牲畜圈里,空荡荡的。被牛马的嘴头和舌头舔磨得溜光的水泥槽底,残留着牲畜啃剩的麦糙和谷秆。圈里的粪便,冻得梆梆硬,水缸里结着一层麻麻花花的薄冰。
忙着爬起来干什么呢?窗外很黑,隐隐传来一声鸡啼,还可以再睡一大觉呢。屋里没有再生火,很冷。他又钻进被窝,拉灭电灯,和衣躺着,合上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再次入睡……
编上了号码的纸块儿,盖着队长的私人印章,揉成一团,掺杂在许多空白纸块揉成的纸团当中,一同放到碗里,摇啊搅啊。队长端着碗,走到每一个农户的户主面前,由他们随意拣出一只来……抓到空白纸团的人,大声叹息,甚至咒骂自己运气不好,手太臭了!而抓到实心纸团的人,立即挤开众人,奔到槽头去对着号码拉牲畜。一头牛,一头骡,又一匹马,从门里牵出来了,从秋天堆放青糙的场地上走过去,沿着下坡的小路,走进村子里去了。
队里给牲畜核了价,价钱比牲畜交易市场的行情低得多了,而且是三年还清。这样的美事,谁不想抓到手一匹马,哪怕是一头牛哩!恒老八爱牛,要是能抓到一头母牛,明年生得一头牛犊,三年之后,白赚一头牛了!唉唉,可惜!可惜自己抓到手的,是一只既不见号码,也不见队长印章的空白纸团……
不知从哪个朝代传留下来抓阄的妙法,一直是杨庄老队长处理短缺物资的唯一法宝。过去,队里母猪生了崽,抓阄。上级偶尔分配来自行车、fèng纫机或者木材,抓阄。分自留地、责任田,抓阄。十年不遇的一个招工名额,仍然抓阄。公道不公道,只有阄知道。许多争执不下的纷扰,都可以得到权威的解决。老好人当队长,为了避免挨骂和受气,抓阄帮了忙。虽然没能得到一头牲畜,恒老八不怨队长。队长本人也没抓上嘛!
“老人,你今晚……在饲养室再睡一夜。”分完牲畜,队长说。
“还睡这儿做啥?”恒老人瞅着牛去棚空的饲养棚。
“看守财产。”
“你另派人吧!”老八忽然想到,在没有牲畜的饲养室里,夜间睡下会是怎样的滋味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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