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睡在张沉家,骗张沉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样说不通的谎言张沉却丝毫没表示怀疑,晚饭时甚至给她熬皮蛋瘦肉粥喝,洗完碗又专门给她铺床铺被,细枝末节全都搭理妥帖。晚上海燕听到一个男孩在隔壁卧室弹吉他,歌词里唱妈妈和想他,她觉得奇怪,因为里面那个“他”踢足球打篮球,弹钢琴打架子鼓,什么都会哪里都傲,既讨厌又惹人喜欢,好像是个男生。这是她唯一一次听到张沉唱有歌词的歌,后来她知道张沉再也不写完整的歌词。他们刚去省会那年是九八年,一切都在推翻重建,海燕却总说浪潮之巅自己一定是被淹死的那个人她刚读完初中,什么也不会,眼睛又看不见,能做什么?可没多久张沉把她领去娱乐城附近一家盲人按摩店,问她愿不愿意系统培训后上岗,工资不高,但养活自己足够。海燕说:“我欠你好多。”把行李全塞进背包后,她又忽然想起零零年最后一晚,她一个人坐在十五平米出租屋的椅子上听广播,楼下是张沉大学操场,快零点时她忽然听到窗外一阵喧闹人声,混乱中夹杂着几声“计院张沉在男生宿舍楼顶弹吉他唱歌”,黑夜里全是脚踩水泥地的咚咚响声,那时没几个人有手机,上网要拨号,娱乐方式再简单不过,哪里稍有博人眼球的趣事大家便一窝蜂往哪里赶。海燕听到声响腾地站起来,换好衣服拿起拐杖,笃笃笃下楼同那些学生一起往他们男生宿舍赶。黑夜宿舍楼下围着群看热闹的学生,她站在其中昂着头和他们一起听这些旋律奇怪的歌。所有人在黑夜里苦站着都显得奇怪,但不重要,所有人也都满脸期待与向往,好像等待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世界里的奇怪不算奇怪。快零点时大家一同激动地倒计时,楼顶的张沉也撂下吉他和大家一起倒数三二一,等数到零,周围却出人意料地集体沉默,沉默里带着不知所措,好像不知该以何种方式迎接这个新节点。但还不到一秒人群就像沸水烧开了,有人尖着嗓高喊“新世纪来了”,有情侣抱在一起接吻,远处还有人放烟花。海燕听到天空炸起来,忽然想起历史书上说一零零零年中国还在北宋,那时一定没人会在楼顶弹吉他倒计时。她站在楼下看不到黑夜被烟花染出彩色,只能凭声音记住这个千年一次的夜晚。唯一遗憾的是,这个夜晚里她和张沉都是一个人,也许张沉口中的那个朋友此时也是一个人。等楼下的人走光,海燕裹着厚羽绒服坐到宿舍楼下一张长椅上,没一会儿下来一个一身寒气的人,他把身上的吉他撂在一旁靠上椅背,轻声哼着首电台司令的歌。海燕听到动静往他那边靠去一些,轻柔地拍拍他的肩,问:“弟弟,你是不是心里难受?”听到张沉说“没有,我很兴奋”,海燕笑了,又说:“再跟我讲讲那个很厉害的朋友吧,你说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呢?”黑夜里张沉思考很久才开口:“可能和他父母一起跨世纪。”海燕低下头笑:“人家还有父母,真羡慕。”她还问:“你见过他父母吗?”张沉说:“在电视里见过。”“那你说他以后会干什么?和你一样读研找工作?”张沉认真想了想,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应该会出国,可能一直往上读也可能读到一半转去工作,但无论走哪条路他都能走在最前列。”“你这么肯定?”张沉“嗯”了一声,再不说话。不知为什么,海燕只记得自己和张沉一起走过很多个冬天,其他季节却再也记不清。有年冬天,她和张沉去集市里买过年用的烟花爆竹对联,那时张沉除了在自己学校上课外总会抽空去隔壁音乐学院听人讲些音程音阶和视唱练耳,除却这些便是无休止地打工。那天回家的路上,她无意间碰了一下张沉的手,却发现上面全是新结的血痂,大雪纷飞里海燕忽然哭了,她拉着张沉的胳膊一直摇,好像要把心里的愧疚全摇出来,她说:“姐姐没出息,连工作都是你帮忙找的,我以后和你一起出去挣钱,不能再拖累你了。”那时她们按摩店总有些奇怪客人,有脖子上挂金链的土老板,有附近的大学生,还有些说不清职业的人。海燕为了钱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一个客人蛊惑她发财有道的鬼话,被骗去一个传销窝点,被人关进一间十几人同吃同住的房子里待了将近半个月。后来有人跳窗有人自杀,终于把警察招惹来,于是她又被拉进公安局。再出来时是某个冬天下午,张沉风尘仆仆从外面赶来,一进门一身风雪味,海燕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有多生气,瑟缩着跟他出了公安局,还没走到家就听到张沉点火的声音。她心里默默数着,估摸着半包快抽完,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拦他,刚一开口眼泪却也跟着跑出来,她哭着说:“我只是想挣钱而已,我不知道那是骗人的,我没想到一个瞎子还有被骗的价值。”外面满天飘雪,张沉抽烟的手在天上飘下的一片片雪花里发抖,他发不出脾气,只能恨铁不成钢地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还不明白吗?只有生活向我们讨命的份,没有我们平白无故落轻松的份。”回家的路上他们路过一架桥,桥下是浑浊不堪的河,河面上覆着层薄冰,海燕被那条象征死亡的河深深蛊惑,猛然间抛下拐杖翻上围栏,可还没来得及跳下去就被身后一道猛力拽下来,紧接着两人一起摔在结冰的路面上滚了两圈。海燕拍着身上的余雪,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对张沉说:“我不想活了,你就让我去吧。我从出生起就是个瞎子,只能看到一点点光影,那点光影就是我的全世界和活着的全部动力。可后来想想就是这点光影害了我,让我对未来有念想,如果我只能看到一片黑就好了,这样就什么都不会期待。”旁边的人爬起身把夹克上沾的雪全抖下来,抖到一半忽然又掏烟点火,他在大雪中一直抽一直抽,抽到一包尾巴才说:“我不勉强你,其实我也不想活了,我跟你一起去。”海燕的眼泪倏地再流下来,干在脸上被冷风一吹像被刀割,整张脸上表情也变得诡异可怖。她猛然跑去张沉那边,快被冻僵的手毫无章法打着他的胳膊和胸口,她一边打一边说:“你跟我比什么?你凭什么不想活?你才二十一岁,你学的不是朝阳专业吗?你不是为了考研每天学一通宵吗?你不是有很多歌还没来得及写吗?你不是有个杳无音信的朋友一直没联系得上吗?”这串咄咄逼人的反问说完她却又后悔,颤着胳膊拉上张沉,字里行间也变得小心翼翼,“姐姐不死了,刚刚是在逗你玩,你也听姐姐的话,再忍忍,你以后一定能发大财,一辈子过得舒舒坦坦。”白雾成片地从张沉面前冒,他还在抽,一直抽,话就从这些白雾里飘出来,“我不想发大财,我只是太累了,想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点想我妈,想马上和她见面。你想你的爸爸妈妈吗?我们一起去吧。”可海燕喋喋不休重复那句话:“再忍忍,以后一切都会好的。”说话时她被暴风雪吹得东倒西歪,努力扶着树才不让自己摔倒,想着想着她忽然激动地问张沉:“你谈过恋爱吗?他们说爱情很美好,再难过的人遇到爱情都会融化,想想那时候你就不想死了。”“可有人说爱情很痛苦,带来的全是疼。”张沉依然靠着树抽烟,他今天穿了薄夹克,根本挡不住满天飞雪,但他冷惯了,只是抽烟的手一直有些抖,他说:“爱情来得快去得更快,走到顶点往后全是下坡路。”爱情?海燕又想起零三年,他们去了北京,云城城中心大改建使得张沉一夜间拥有很多钱,张沉拿这些钱生出更多钱,这些钱像雪球一样滚,滚到后来张沉开始无休止地买房买乐器,好像要把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全补回来。她站在一旁,很想对他说:“弟弟,放过自己吧。”神州五号发射那天,他们俩窝在张沉新买的大录音棚里看电视转播,海燕看不见,只听到电视里每个人说话语调都那么激动高亢,她摸不清这些人为了一件事不关己的事神经病一样兴奋究竟为什么,于是一脸狐疑问张沉:“为什么他们这么高兴?”张沉说:“人类能去另一个未知领域,当然值得高兴。海燕又问:“你那个朋友也是学这个的吗?”“不是,他是学计算机的,现在和外国人一起做机器学习建模。”这句话让海燕开始大笑,她的身体在沙发上笑得一抖一抖,“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又是计算机又是机器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可她想想又收了那副不正经姿态,问:“你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再也没联系过吗?”张沉把眼神从电视屏幕上移回来,走去饮水机旁给自己和海燕接了杯冰水,再回来时告诉她:“我去网上搜过他的英文名,找到几篇论文,上面有他的学校。”“那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旁边的张沉“嗯”了一声,说:“也许吧。”海燕斜倚在沙发上,打着哈欠:“你这么惦记他怎么不去找他?”张沉说:“有的东西观赏就好,自己触碰很快就会碎掉。”整理完自己,海燕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拿着房卡出门,背后是只装着两天份行李的大容量双肩包。过一会隔壁门响了,她听到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男人走路像个跛子,一脚轻一脚重,没几秒她又听到手和头发摩擦发出的细微响动,大概是一个人在摸另一个人的头发,她还听到这两个男人手挨手发出的摩擦声、嘴唇贴脸颊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撒娇声,一个男人小声对另一个她熟悉的男人说“一会下去前台看出来好丢人”。她本以为一个大男人撒娇会很恶心,但没有,人真诚地做些什么很难给人恶心感,海燕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忽然褪去从前那副时而工作狂时而小心翼翼的姿态后变得有些可爱。等他们在她面前站定,海燕马上寻着其中一个人的方向揽上他的胳膊,笑着说:“程老板,我们这就要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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