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游也分不清自己父亲是什么病,也许阿尔兹海默,也许缺德事做多了,正在遭报应。反正自她留洋回来,就一直这样,父亲一病,一批佣人呼啦啦地去,父亲从病里清醒,佣人也呼啦啦地来。如今老男人又被送进充满中药味的正厢,周思游也无所谓看管。别人说她白眼狼,她更无所谓反驳了。夜幕低垂,星月无影。本是喜宴,花轿停去的褐色厢洞房却无人问津。周思游推开门,只见一片高照红珠,映一个喜服下憔悴的身。闻见房门动静,年轻的女子木偶一样坐在床上,傻愣愣地不动。只听头顶琳琅作响,是周思游揭开女子面前绯色盖头。眼前霎时亮了几分。钟情不由得抬起脸。面前,陌生的年轻女人白衣黑裤,一双狐狸眼眸如点漆,唇红齿白如画报里的人。她端着一盘水果糕点,对钟情说:“先吃点什么。然后……”“然后,逃走吧。”周思游声音轻微,宛如叹息。“你也看到了,你要嫁的那个男人呢……病得很重,命不久矣。你要是留在这里,到最后,你一定会被拉着陪葬的。”钟情没接过糕点。她想多看对方几眼,但又怕失礼,只好一直垂着头,垂着眼。面色几分木然与呆滞。房内缄默半晌,钟情终于开了口。“不知道该逃去哪里。没有地方能去。”声音很轻,一面灵动,一面又压抑。像清泉落雨,明明可以轻快,却被环境压抑得失去了灵气。钟情继续说:“如果我逃走了,她们一定会停掉母亲的药和病所。她活不过这个冬天……”——可是你的母亲知道你为了她,在这里受折磨吗?周思游无由来地想,她要是知道,又该作何感想呢?但开口,周思游只重复地问:“所以,你打算留下?”钟情说,“是。”“……随便你。”周思游没好气。她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说话做事没什么耐性。信奉的向来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一套。周思游于是放下果盘,只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劝了。”再向钟情挥挥手,“走了。bye”却是她转身抬步的那一刻,钟情再次出声:“周……周小姐,我要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吗?”独守洞房,和一水儿大喜红花对坐到天明,这感觉让钟情头皮发麻。“大概吧?”周思游闻言,皱眉喃喃,“要我去帮你问一下总管吗?”“那算了。”钟情如是说。周思游在心里翻个白眼。这新娘也太优柔寡断了,难怪落到这种境地。周思游不再言语,转身要离开房间。却是电光石火,钟情伸手,轻拽住她衣角。“能不能,别走?”声音依旧放得轻,语气哀求。可手却坚定地不撒开,好像这一份请求,已经给出了她能给出的最大勇气。烛火照在那双清清冷冷的眼上,居然让周思游有些恍惚。默几秒,她回头,故意问钟情:“为什么不要走?留下来做什么?陪你洞房吗?”钟情一愣,耳尖瞬间红透。“没有那个意思!……”周思游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悸动,并不分明,却让她感到很新奇。对上钟情目光的时候,仿佛落进一片软绵绵的月,周身残留云朵的气息。便是这一点犹豫,驱使着她回握住钟情的手。“抱歉,刚刚开玩笑的。”“……没关系。”也许没料到对方会认真道歉,钟情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眼,“我知道你是开玩笑。”她说,“只是,你能不能先别走。陪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周思游眼稍闭,再睁开,没推脱。“行。”但又说,“你有没有别的衣服?一身红,很繁琐,看着好刺眼。我不喜欢。”钟情摇头:“抱歉,没有别的衣服。”“好吧。”周思游喃喃,坐去床边。褥子柔软,周思游干脆躺了下去。钟情犹豫了几秒,也学她平躺。年纪相仿,但她们对彼此都陌生。沉默着,缄默着,没人先开口说话。只是,某一刻,夜风吹入房帘。红烛忽而熄灭了。四周陷入黑暗。钟情像是应激,猝然捉住周思游的手。可肌肤相触的一瞬间,连带而来的是钟情的道歉。“抱歉……”周思游没说话。但她反手握住钟情,指尖在对方手心轻点,好像在说:不、要、紧。周思游轻声问:“今天,很难捱吧。”回答她的是一声压抑的泣音。钟情从床上支起身,却也没坐起来,身子稍稍颤抖,脆弱得像一片要凋零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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