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回倚枕听谰言破啼为笑支床作复柬截发伤神
父母疼爱儿女,也无非是一种情感。宋氏对于春华的行为,感到不满,不过是想把她纠正过来,却没有把她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意思。这时见她晕在床上,向人喷出血沫来,也就觉得可怜,怔怔地望了她一阵子,才向五嫂子道:&ldo;唉!这是哪里说起?你看,她好好的会变成这个样子。&rdo;春华躺在高高的枕头,蓬着两把鬓发,把两只耳朵都掩盖起来了,自己紧闭了眼睛,沉住了脸躺着。这时母亲说话,她才睁开眼来看看,立刻又把眼睛闭上了。只是她眼光这样一闪,那是更觉得她精神不振。宋氏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果然微微地有些热,这就向她道:&ldo;孩子,你不要一点水喝吗?&rdo;
春华半睁了眼睛望着,立刻又闭上了,然后微微地摆了两下头。宋氏皱了眉,向她注视了一会子,这就低声向五嫂子道:&ldo;这对不住,只好让她在你这里先躺会子,到了晚上,我再来把她抬回去。&rdo;说着,向五嫂子夹了两夹眼睛。五嫂子这很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ldo;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就是怕大姑娘嫌我的床脏呢。&rdo;宋氏牵着被头,替春华塞住了肩膀,低低地道:&ldo;孩子,你就在五嫂子床上,躺一会子罢。&rdo;春华知道家里有仇人,正也不想回去,微微地点了两点头,并不作声。
就在这时,只听到天井的砖石,滴得滴得,有拐杖的碰击声。宋氏道:&ldo;咦!老太太来了。&rdo;只这一声,五嫂子立刻接到堂屋门外去。果然姚老太太,一手牵了小孙子,一手扶了拐杖,走将进来。一进房就颤巍巍地道:&ldo;这是哪里说起,我们这丫头,好好的会失了红了。&rdo;春华看到祖母也来了,心里也就想到,家里头人,都是把我当牛马的。若说对我还存一点良心的,也就是皤然一老而已。于是睁了眼向祖母望着,还抬起一只手来,向姚老太太招了几招。她挣扎着走到了床边,首先就伸出那枯瘦的手,在春华的额角上和脸上,都摸了一个周,点点头道:&ldo;总算还好,没有怎么发烧。女子失红是比男子失红好些。若是男孩子,这样一点年纪失红,那可了不得!&rdo;
老太太这样颠三倒四的说上一阵子,宋氏觉得不像话,倒是说这病要紧不要紧呢?可是春华却不介意,伸手牵住了老太太的衣襟,微微扯了两下,然后低声叫了一句婆婆。只这婆婆两个字,以下并无别语,早是两行眼泪,由脸面上流将下来。姚老太太两手扶抱拐杖,俯着身子向她低声说:&ldo;不要紧的,你不用着急。这是你脾气不好,心里一上火,呛出来的两口热血,好好的在床上躺半天,那就全好了。&rdo;
说着,又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阵。宋氏向姚老太太映了两映眼睛,因道:&ldo;不要都在五嫂子家里吵扰,我先走了,我还要替春华爹熬药呢。&rdo;这句话却是把春华打动了,便问道:&ldo;爹知道我病了吗?&rdo;姚老太太道:&ldo;医生再三地叮嘱,你没有听到吗?说了不许给你爹添心事呢。我们怎能够告诉他?&rdo;春华道:&ldo;那么,你们都回去吧。外面要款待客,里面又要伺候病人,那怎么来得及呢?我不要紧,躺一会子,精神就恢复过来了的。&rdo;说着,她依然闭上了眼睛。宋氏是不料婆婆也会赶了来,只得向姚老太太丢个眼色,将嘴一努,摇了两摇手。意思是请她不要说什么。她也会意,点点头道:&ldo;你带了孩子回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子,看着她睡一觉。&rdo;宋氏又摇摇手,才带着孩子走了。
春华对于家里来的两位客,那简直是不敢去想。可是媒人口里,究竟说些什么来,教自己一律丢在脑后不问,也是办不到。因之勉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睛,伸着手将祖母的手握住,微笑道:&ldo;婆婆,你若是疼我的话,你把实话告诉我,我的病就好了。&rdo;
五嫂子站在床那头,就向姚老太太连连地摆了几下手。她便笑道:&ldo;你这孩子,突然问起这两句话来。很奇怪,我告诉你什么实话?&rdo;春华道。&ldo;你老人家,也是明知故问吧?家里来了人,他们是做什么的?我就问的是他们。&rdo;春华说完了这话,就咬住了牙齿,微瞪着眼珠。姚老太太笑道:&ldo;你这孩子糊涂,你爹病了,做亲戚的人,不应该派人来探望探望吗?&rdo;
春华闭上了眼,很凄惨地淡笑了一声。将脸偏向里道:&ldo;你也是这样骗我。不派张三,不派李四,怎么单单地派上这样两个人呢?&rdo;姚老太太知道她说的这样两个人,是指那媒人而言,这倒叫她无话答复,只好默然。五嫂子也是站在床头边插不下言去,屋子里三个人,全不作声,有好大一会子,春华却格格格地,自己突然地笑了起来,姚老太太还以为她做梦,睁了两只大眼望着。她只管是笑,笑着将两条腿弯起来,睁眼来看着人。
姚老太太这才晓得她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冷笑,便道:&ldo;你这孩子,真是淘气。身上有了病,应该好好地养息,你只管今天哭,明天笑,胡闹些什么?做女孩子应讲个三从四德。你念了这多年的书,应该比我们明白些。你只管闹脾气,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也难怪你父亲为你气得生病,你这种样子,实在也教人看不惯。现在满村子风言风语,家里人有什么面子?天菩萨在头上,你父亲做一生的好人,是不应该出什么报应,小孩子这样的要家里人出丑,我想不到是哪里损了德。唉!要是像这样的闹下去,我这条老命,那也是活不了。&rdo;说着,她也很生气,将她的拐杖头,在地板上咚咚顿了几下。
春华心里,都是一套佳人才子的故典,只觉办不到佳人才子那一套,心里就很难受。可是说女人不必要三从四德,不必顾全家风,这意思是不敢有的。姚老太太谈了一阵子她的天理人情,且不问理由是怎么样?有几句话可是事实,因之春华那一阵子凄惨的冷笑,只得收了下去。闭眼静静地想着,怎么办?守在娘家不嫁,那不成,不嫁那管家癞痢也不成,逃?往哪里逃?死,身后还要落人家一番议论,说是害相思病死的。这简直地让人走投无路。想到这里心窝里一股酸气,直达到两眼,眼睛里的两行眼泪,怎么也忍耐不住了。豆大的两粒泪珠,滚到鲜红的脸面上来。
五嫂子微笑道:&ldo;大姑娘,你是聪明人,有话还要我们来多说吗?你身上有了这样一个毛病,你应当格外保重自己。你只管伤心,这病就会加重的。万一把身子弄坏了,年纪轻轻的,多么可惜。古言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无论有什么打算,第一你应当把这条身子保养好了。我是个笨人,心里想不开,嘴头子上也不会颠斤播两,可是这一个笨主意,我也晓得,第一,就是要身体好。你是聪明人,自己去想想吧,反正你想开来了,可以到书上去找出一些道理来,把我这话比比。青山绿水常常在,人生何处不相逢,往后你遇到了那更聪明的人,一说到五嫂子劝你的话,人家一定也会说是不错的。&rdo;她这番话,好像葫芦牵到冬瓜架里,有些纠缠不清。不过春华心里是很明白,她是叫自己等着机会去候小秋呢。这谈何容易的事?若是有机会,他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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